一、进入无岸空间
一、进入无岸空间
1989年2月11日,天气仍旧有些刺骨的冷,街上的人们还裹着厚厚的棉袄。这是南方的一座小县城,却有着比北方还要冷的天,没有暖气,没有干燥,只有湿哒哒的雨掺杂着来自北方的高冷空气,冬天倘若再下一个雨,这钻心的冷,让被窝也成了天然的冷藏室,身处其中,唯有靠瑟瑟发抖才能激发出身体潜藏的热量。
这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大的人口流动,人们互相之间沟通都是操着当地的土方言,那么在这个小范围区域,不会说这种方言的人,会被当地人用出奇敏锐的嗅觉察觉,从而毫无例外的被排除出他们的交际圈。在这里,语言的作用不是沟通,而是筛选。
“真是高兴啊,想什么得什么!”病房里传出了一阵一阵女人的爽朗的笑声。
此时此刻,一个女人虚弱地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女人就这么躺着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志得意满。旁边的婴儿初来乍到,管自己闭着眼睛在养精蓄锐。
“你这女人一定是有病,生个拖油瓶也值得你这么高兴?”,身旁一个面庞黑黢黢,身高不过170,着装邋遢的,一件洗的发白几乎已经走形的T恤衫松垮的耷拉在他矮小粗壮的上身的男人,一张嘴就是一口的陈年烟渍残留的大黄牙,从他的说的话里,可以感受出,他对这个婴儿的降生并不以为然,“算了,算了,随便你吧,反正已经有强子了,你非要再生一个拖油瓶,那你自己负责。”边说边摸出裤兜里的一根利群烟。
女人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丝毫没有搭理旁边这个预备一解烟瘾的男人,当她意识到一缕缕清烟从左边飘过来,破坏了她原有的清澈的天花板上的透明的空气的时候,她才有一股无名火上来。但是在她发火之前,她用虚弱地余光看看周遭,确定了病房里只有他们俩,才泼道:“你等会出去抽会死啊,不抽烟会死啊,我刚生完孩子,你就坐在旁边抽烟,没见过比你更自私的男的!”男人一听这话也生气了:“嘿!生孩子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好心请了假来看你,坐了半天,现在就抽了这么一根,你还劈头盖脸的一顿又一顿的,行行行,你自己在这里慢慢待着吧,我先走了,等会让你妈来伺候你!”“滚滚滚,你这么个待法,还是趁早滚吧!”说时慢那时快,男人立马把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翘上去的脚,二话不说的拖进了他的橡胶鞋里,起身的时候,把身上发皱的衣裳打平,“得了,那我先走了哈,有事联系我哈。”脸上的笑脸一堆接着一堆,颇有如释重负的意味,女人的嘴角几乎要斜扯到右边后脑勺了,但不搭理,刚准备闭眼养神,突然猛地一激灵想起了一件事。
“等下,先别走,有个事情先跟你商量一下。”
男人刚跨出病房外的脚不得不收回,“啊?什么事啊?”
“这个孩子怎么办?”
“哎呀,烦死了,你才刚生了,别说这个,我懒得想这些问题,你自己看吧,你爱咋咋地!”说完两只脚都迈出了病房一溜烟没了。
女人微微叹了一口气,大脑开始飞速的运转。
“这是一个问题,这个孩子怎么处理?咳……不想了,等我妈来了再一起琢磨吧。”
只这一个问题,在女人的脑子里反复地旋转着,这个私人诊所外的野狗吠得她心神不宁,脑子无法真正的安静下来,但是也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婴儿哼哼唧唧的声音,这才猛地惊醒,意识开始顿时清醒。
“估计这家伙是饿了……”
她麻利地掏出孩子的粮库,赶紧给喂上。
这小小的婴儿,嘟嘬着小嘴,用力的吸吮的样子真的可爱极了,虽然这已不是女人第一次生孩子,但是此时此刻,母爱还是逐渐泛晕开来,从这孩子出生到现在,这一刻,还是她第一次和她两个人这么近距离的相处呢,她感觉这肉肉的身体,白白嫩嫩,小脸还红扑扑的,稀疏的卷发也无法掩盖这娃的成熟,这个出生就有9斤的孩子,估计扔草里也会长大吧……想到这儿,女人莫名的感到了一股释然,她的罪恶感也稍稍有所减少。“孩子,喝个够吧,也许这是妈妈给你喝的最饱的一顿奶了。”想到这儿,女人的手不由自主的搭在这个奋力吃奶的小娃头上,颇有怜爱的把玩着她稀疏的小卷发。
没过多久,隐约听到远处的脚步声,她确定,八成是自己的妈来了,这个私人诊所今天就她一个人生孩子,除了唯一的一个护士会在走廊偶尔的走动,这里几乎就是静悄悄的一片了。况且,这脚步声,快而急促,全然不可能是护士的,他们犯不着如此着急的朝她的病房走来照顾一个身体状况毫无问题,且明天就出院,不可能让他们赚更多钱的产妇的床前。
果然没一会儿,一个乍眼看,身高有1.65样子的,身材削瘦的女人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她所有的头发都盘在了后脑勺,穿着蓝色的棉麻短袄,年纪约莫在六七十上下的老妪焦急的用眼神搜寻病房,好在这个几寸大的空间就只有女人一个,她一下子就找到目标任务,即便是在2月份,这个小县城仍旧是在寒风凛凛的时节,或许是赶路的时间太久了,她脸上的汗凝聚成了一横横水迹,顺着她的太阳穴流下,她迫不及待的走到女人的床前,自顾自的收拾着:
“阿珍!囡啊!你昨天晚上生孩子,他们家也没个人来告诉我,快中午了,我在路上撞见你婆婆在一家面点里吃面,才知道你昨天晚上送到医院来了,急死我了。我赶忙回家简单收拾一下,走了好几里的路才碰到一辆公交车,赶紧上车来,阿囡,你都好吧?”
“妈~都好,没受什么苦,很快就生下来这个囡儿,你看她,白白胖胖的,很好养活的。”女人一脸兴奋地跟自己的母亲说着自己生孩子的简单经历。
“阿珍啊,你爸爸都在家发牢骚,说你啊!现在都有政策严格要求不能再生一个,你已经有强子了,为什么非要再生呢?要是头一个是女孩,想再偷一个也就算了,你这头个都是儿子了,为了生个女娃冒这种风险,哎~真是想不通你啊,再说了,他们家……”说到这儿,老女人的头下意识的往门口张望了一番,不由自主的放低了声音。
“再说,他们家条件又不好,一家子都是坐吃山空的,万一有人举报了,郑国的工作随时有被开除的风险啊~到时候怎么办?!”
“咳~我就是要的女儿,管什么其他的,儿子是名气,女儿是福气,我给自己挣这个福气不得拼一拼啊,妈,你有我你不幸福吗?你要是没生我,你现在可孤单的咧~”说到这儿,女人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老女人也笑了,嘴里嘟囔着:“真倔!”说着就在女人的床前东收拾西收拾,女人的心情顿时放松不少。
她闭上眼睛养神,嘴巴里念叨着:“妈,我想这个囡,过了月子就给人抱山里去,这样没有人会发现了,明天出院后,我就去你那里住段时间,这样别人也不会轻易的发现什么了。”
老女人一边给女人拉着被子,生怕一点风漏到女儿的被窝里,一边嘴里不断应承:“好好好,等会我去找个电话打给你二哥,让他明天找辆车来接我们,坐公交回去,实在是太明显。”
1993年3月2日,袄子山顶一个小村庄里,一户人家孩子的啼哭声不断,一个看起来像妈妈的女人忙的不可开交,她坐在小矮凳上,怀里抱着一个娃正美滋滋的叼着她的粮库,另一只手腾出空来,给其他的孩子搅拌着她滚烫的米糊,她的脸因为忙碌涨得通红。怀里的娃总算是安静了,坐在地上的娃等这米糊等得哇哇大哭,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刚吃了昨晚剩下的豆角,不晓得是肚子还饿还是被氛围感染,也跟着大哭起来~
这件阴暗的房间里,此时此刻,哭声使屋内本就略显燥热的空气变得逐渐焦灼,不要说孩子,就连早就被一群孩子折腾的麻木的丫子,都感觉自己身体的火快要压制不住了。但是严重的缺觉失眠,让她又没有这么足的气力去呵斥这几个只想要奶的娃娃。这个时候她眼睛一闭,两瓣嘴唇被两颗门牙紧紧地咬着,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勉强强压制住心里那股无名之火吧。
这时候那个稍大的孩子突然停住哭声了,眼珠子转来转去,把这个小小的,有些许昏暗的小屋子环视了一遍,她盯着丫子的床看了许久,委屈的嘴巴往下瘪,眼眶里的泪就好像迫不及待的想要冲涌而出,但是这个一头小卷毛的小家伙,还是咽了一大口的口水,顺便把眼泪也往下吞了。此时此刻,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否则她不会朝正闭着眼睛压制怒火的丫子走来,丫子的怀里抱着正在吮奶的几个月大的娃娃,她很识趣的走到了丫子的身后,双手搂着她的背,小脸蛋慢慢地贴在她的麻布衣裳上,嘴巴里嘟囔着:妈妈……妈妈。
丫子这一下腾不出手来,但是她的头稍稍往后调整了角度,期望能够看到这个小不点。“娃子……”
3月3日下午1:25分,一辆车来到丫子的门前,要接走小卷毛,小卷毛一声不吭,丫子也不说话,她领着小卷毛到来人跟前,来人摸摸孩子营养不良的脸,又摸摸那一头的卷毛,对着丫子笑眯眯的:“这几年,辛苦你了,我们来接孩子了啊”。丫子很舍不得孩子,这个时候她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接手这个娃时的不耐烦和经常克扣孩子奶粉,给她米糊的事儿,她只感觉,这是她的孩子,现在要被别人夺走了,而她不能说一个“不”,这娃出生不到一个月,丫子就带着的,虽然她纯粹是为了赚取那每个月500块钱的保姆费,但是即便拿着钱,她还是感觉对这个小不点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啊。丫子第一次对她的金主产生了如此大的敌意,车里的人下来了,丫子的胸口就像堵着千斤重的巨石,压得五脏六腑喘不过气来,眼前这个略显粗糙的男人,一咧嘴,满口的黄牙,一股在他嘴里经过多年发酵的香烟味儿,顺着齿缝冲撞到了丫子的鼻腔里,她觉得难受极了,想起小卷毛的爸爸是这样一个人,即便是自己这个家徒四壁的破房子,她也觉得小卷毛还不如跟着她幸福。但她仍旧十分敬业,牵着小卷毛的手,一直朝黄牙男人那儿推,“囡,这是你爸爸,以后他要听自己爸爸妈妈的话,可不许调皮啊,想我了,来看我啊……”说到最后两个字,丫子竟哽咽了,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给吓懵了,她做梦都在想着这一天:小卷毛被接走,保姆费到手。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她怎么这么奇奇怪怪的。她快要忍不住,舌头要配合着喉咙按耐不住了,她想说:别接走娃子。但是她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她就是个保姆,这个娃子,是别人的娃子,不给保姆费,她压根不会带这个娃子。虽然别人放她那儿这么些年,她一把屎一把尿的把这个娃子拉扯大,可是,这不过就是个买卖。想到这儿,丫子泛滥的情绪被那残存的理智给刹住车了,没有必要去有那些傻瓜的念头,不走?这个娃子不走,你养她到老啊!她终于清醒了,但是她舍不得娃子的心确是实实在在的让她现在闷得很。
来人把一声不吭的娃子塞到车里的时候,这个平日里可缠人的娃娃,今天竟然一句话都不说了。丫头又急又气,平时这么调皮的小卷毛,今天怎么一声不吭,她的心里莫名的感到愧疚得不得了。她想要小卷毛跟她说一句话,可是小卷毛却一直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咳,娃儿啊娃儿,你怎么这么不懂妈妈的心啊。你倒是跟妈妈说一句啊,也许这一走,一辈子你也不会看到我了!丫子有些着急了,她又气又急,可她还想留点什么给这个孩子,“你们……你们等一下哈,这个娃子她有个东西要一起带走,要不然她晚上睡不着。”说罢,丫子赶紧跑回那间黑黑的小屋,在往平时最熟悉不过的小黑屋跑的时候,差一点就被地上的青苔给滑到了,好在丫子年轻,另一只脚马上就能立住,稍微站定,又一股脑的往小黑屋跑去,在那张杂乱无章的大床上拼命的搜索着什么,看着妈妈如此慌张,正在床上嬉闹的另外两个孩子也显得一本正经起来了,此时此刻的丫子希望时间可以慢一点,让这个搜索的时间变得更加的漫长,这样她的娃子也不会一转头就不见了。
终于她把杂乱的睡床,变得更加的乱糟了,她也总算找到了,她口中说的娃儿睡觉非要的东西了,一条早已被洗的泛白的蓝色手帕。这是这个娃儿过来的时候,每晚都哭哭闹闹的,搅得人烦恼的很,她用自己的旧衣服改造而成的小孩儿手帕,兴许是缘分,这个孩子一看到这个小手帕,就格外的欢喜,每晚都闻着这个手帕,安安静静的睡着了,小拳头就这么攥着。丫子高兴极了,朝着接娃儿的车子方向疾步,她好像知道,她和这个孩子的距离今天之后大概就是见不着面了,她可能再也不会见到这个调皮的小卷毛了,她拿着那条早已褪色的手帕,双手随着脚步拼命的甩动着,走到路口,车开走了,孩子也没了。
一阵风吹来,丫子的头发被吹乱了,她把还没有流出的眼泪咽了回去。
手帕在丫子的手里攥出了一道道深深的褶皱。
这个时候唯一能够安慰她的,大概就是她上个星期收到了小卷毛这个月的保姆费,这个月小卷毛才待了几天,可她拿到了整个月的钱,想到这里,丫子的心情好多了,她看了看自己家矮矮的小瓦房,想起那个还在外地打工的老公,她竟有些骄傲起来,自己在这个又湿又冷的山沟里,哪儿也不去,还能赚到500块钱的保姆费,谁能想得到呢。小手帕拿回家,丫子塞到了木头柜子的最里头,摸了摸坐床上的俩娃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