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苏州的时候，雨停了。

言微沿着官道，一路向西。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只是用双脚，一步一步地，丈量着这片他从未见过的土地。

雷啸天的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那片古井无波的心湖上，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大得……我连站在对面的人，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这是一个充满了恐惧的答案。

言微不懂，一场雪，为何会让人恐惧至此？二十年前的昆仑山巅，那座听雪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父说，等他问完了七个人，就会明白一切。

他将这份疑惑，暂时压在心底。他知道，急躁，是练剑的大忌。他的心，必须像昆仑山的冰湖一样，静。

名单上的第二个人，是“川西唐门”的上代长老，唐无尽。

据师父给的资料所载，唐门以暗器和毒药雄踞蜀中，行事诡秘，亦正亦邪。而唐无尽，更是唐门百年不遇的奇才。他制的暗器，名为“无尽丝”，细如牛毛，无影无形，淬以奇毒“七日断肠”，中者七日之内，肠穿肚烂，神仙难救。

此人，比雷啸天更难对付。

雷啸天的“霹雳掌”虽猛，但终究是阳刚正大的路数。而言微的剑法，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正好是其克星。但唐门的暗器，淬毒于无形，往往在人未曾察觉之时，便已分出生死。

言微知道，对付唐无尽，他那三式剑法中的“听”，将是关键。

从江南到蜀中，路途遥远，非一日可至。

言微一路西行，晓行夜宿。他走得很慢，像一个真正的苦行僧。他看到了江南水乡的富庶，也看到了中原沃野的辽阔。他见过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一掷千金，也见过衣衫褴褛的流民，为了一口馊掉的馒头，争得头破血流。

这个江湖，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也……残酷得多。

这日，他行至一处名为“三峡口”的地方。此地地势险要，两岸猿声啼不住，江水湍急，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水匪路霸出没之所。

他行至一处山道拐角，忽闻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还夹杂着女子的惊呼。

言微的脚步，顿了顿。

师父曾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他的目标，只有那七个人。江湖上的恩怨，与他无关。

他本想绕路而行。但那女子的惊呼声，却越来越凄厉，让他那颗本应静如止水的心，起了一丝波澜。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只见前方的山道上，一辆华丽的马车侧翻在地，货物散落一地。七八个手持利刃的蒙面大汉，正围攻着一个中年文士和两个家丁。

那中年文士手持一柄长剑，剑法颇有章法，显然是有些功底的。但双拳难敌四手，早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两个家丁，更是早已倒在血泊之中。

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身精致的罗裙，正躲在马车后，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哈哈！史文龙，你这‘君子剑’，也不过如此嘛！”为首的一个蒙面大汉，狞笑道，“识相的，把东西和人留下，爷爷们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那被称为“君子剑”的中年文士，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却依旧护在马车前，正色道：“我史文龙行走江湖，靠的是一个‘义’字！这批货物，是送往青城山的赈灾之物！你们这群贼人，竟敢连救命的钱粮都抢，就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哈哈！”大汉们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子们只信自己手里的刀！少废话，给我上！宰了他！”

众大汉一声呐喊，攻势更急。

史文龙一个不慎，被一名大汉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袖。他吃痛之下，手中长剑一滞，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为首那大汉眼中凶光一闪，一刀便向他当胸劈去！

眼看史文龙就要命丧当场，那马车后的少女，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一片飘落的树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场中。

来人，正是言微。

他没有看那些凶神恶煞的大汉，也没有看岌岌可危的史文龙。

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了那为首大汉手中的钢刀上。

“这把刀，沾了太多血。”他开口，声音清冷，像昆仑山巅的风，“已经，脏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了。

那为首的大汉，看到言微这一身寒酸的打扮，和背后那柄破烂的锈剑，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哪里来的野小子，敢管你爷爷的闲事！给我滚！”他怒吼一声，劈向史文龙的刀，硬生生地转了个方向，向着言微的头顶，怒斩而下！

这一刀，势大力沉，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凶戾之气。

言微依旧没有动。

他甚至，连剑都没有拔。

他只是，伸出了两根手指。

食指和中指。

那两根手指，看起来白皙而修长，没有一丝老茧，不像是一双练武的手。

就在那柄钢刀，即将临头的瞬间。

他的两根手指，以一种匪夷所夷的速度和角度，轻轻地，夹住了那厚重的刀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那柄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的钢刀，就那么硬生生地，停在了言微的额前。任那大汉如何涨红了脸，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再前进分毫，更无法抽回。

那感觉，就像是被两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钳住了。

“这……这是……‘弹指神通’？不……是‘拈花指’？”一旁的史文龙，看得目瞪口呆，脑海里闪过无数武林绝学的名字，却又一一否定。

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又如此霸道的指法！

那为首的大汉，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知道，自己今天，是踢到铁板了。

言微的眼神，依旧平静。

他看着那大汉，淡淡地说道：“我师父说，剑，是用来守护的，不是用来欺凌的。你的刀，用错了地方。”

他话音一落，两根手指，轻轻一错。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

那柄百炼精钢打造的厚背钢刀，竟像是面团做的一样，被他用两根手指，硬生生地，折成了两段！

断裂的刀头，旋转着飞了出去，“夺”的一声，深深地钉在了旁边的一棵大树上，直没至柄！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的大汉，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言微，脸上的横肉，不住地颤抖。

徒手折断钢刀！这是何等恐怖的内力！

那为首的大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妈呀”一声，扔掉手中的断刀，转身就跑！

其余的大汉，也如梦初醒，纷纷扔下兵器，作鸟兽散，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山林的深处。

一场危机，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史文龙和那少女，都还呆在原地，没有从刚才那震撼性的一幕中，回过神来。

言微没有再理会他们。

他觉得，自己今天，或许是多管闲事了。师父的话，还在耳边。

他转身，便欲离去。

“恩公！请留步！”史文龙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一揖到地，“在下史文龙，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言微的脚步，停了停。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小女青青，拜见恩公！”那少女也跑了过来，学着父亲的样子，盈盈一拜。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了好奇和崇拜，不住地打量着言微。

“恩公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神功，实在让我等汗颜。”史文龙由衷地赞叹道，“恩公此行，是要去往何处？若是不嫌弃，不如与我等同行，也好让在下，聊表谢意。”

言微想了想，自己对蜀中地界，并不熟悉。有人同行，或许能省去一些麻烦。

他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史文龙大喜过望，连忙让下人收拾好散落的货物，扶正马车。

一行人，重新上路。

路上，言微依旧沉默寡言。史文龙几次想与他攀谈，都被他那淡漠的态度，堵了回去。

倒是那名叫青青的少女，胆子很大。她似乎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武功高强的神秘少年，充满了兴趣。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凑到言微身边，眨着大眼睛问。

“言微。”

“言微？言语的言，微小的微？”青青歪着头想了想，“这名字真好听。你今年多大了？你的武功，是在哪里学的呀？那一招，叫什么名字？太厉害了！”

她像一只好奇的百灵鸟，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言微被她问得有些头疼，只能用最简洁的语言，回答一两句。

“你背上的是什么？是剑吗？为什么用布包着呀？是怕别人看到吗？”青青的目光，落在了他背后那柄锈剑上。

“它生锈了。”言微说。

“生锈了？”青青一脸的不相信，“骗人！你的武我功那么高，用的剑，怎么会生锈呢？一定是柄神兵利器，怕被人抢走，才故意这么说的，对不对？”

言微没有再解释。

他觉得，和这个少女说话，比和雷啸天打一架，还要累。

交谈中，言微也得知了他们的身份。史文龙，是川中一位颇有名望的儒侠，因为看不惯官府腐败，灾民流离失所，便散尽家财，购买了这批粮食和药材，准备亲自押送到受灾最严重的青城山地区。

言微听着，心中，对这位“君子剑”，生出了一丝敬意。

这，或许就是师父口中，剑的“守护”之意吧。

车队行至傍晚，来到一处破庙，准备在此歇脚过夜。

生起篝火，众人围坐在一起。史文龙将干粮分给言微，言微只是默默地接过，吃了起来。

青青坐在他旁边，看着他那清秀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轮廓分明，竟有些痴了。

“言微，”她忽然开口，轻声问道，“你……你是一个人吗？”

言微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点了点头。

“那你……要去哪里啊？”

“川西，唐家堡。”言微没有隐瞒。

“唐家堡？”史文龙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微微一变，“恩公去唐家堡，所为何事？那唐门……可不是什么善地啊。”

“找人。”言微说。

“找人？”史文龙还想再问，却见言微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副不再交谈的模样，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夜，渐渐深了。

众人各自找地方睡下。言微却没有睡。

他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看着天上的那轮残月。

他想起了师父，想起了昆仑山的雪。

他觉得，自己离那个冰冷、纯粹的世界，越来越远了。这个充满了人情世故、恩怨是非的江湖，让他感到一丝……不适。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衣袂破空之声，从庙宇的后方传来。

言微的耳朵，动了动。

他那双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

那眼神，在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

有人来了！

而且，来人的轻功，极高！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融入了庙宇的阴影之中。

他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贴着墙壁，潜入了庙内。

那人，径直走向了那辆停放在庙宇中央的马车。

他手中，拿着一个细小的竹管。他将竹管的一头，轻轻地，插入了装载粮食的麻袋缝隙之中。

言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下毒！

他瞬间明白过来！

白天那伙山匪，根本不是为了劫财！他们是幌子！是为了拖住他们，好让这个人，在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赈灾的粮食里下毒！

好狠毒的计策！

这一整车的粮食，若是送到了灾区，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的百姓！

言微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真正的、冰冷的杀意！

他不再犹豫。

他手中的那柄锈剑，再次，无声无-息地，出鞘了。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讨教”。

而是——

清理，那些比刀剑，更脏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