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一层薄薄的寒霜，洒在破庙的庭院里。

唐无尽的惨嚎声，渐渐变成了绝望的、低沉的呜咽。他瘫倒在地，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的死狗，感受着体内那曾经奔涌如江河的真气，正飞速地消逝，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虚无。

他毕生的修为，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在刚才那一瞬间，化为了乌有。

这种从云端跌落深渊的痛苦，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史文龙和青青，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看着言微，这个清秀得甚至有些文弱的少年，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他们终于明白，这个少年的剑，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蕴含着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近乎于“道”的力量。

言微没有理会唐无尽的痛苦。

他的心，依旧静如昆仑山的冰湖。

他只是蹲在那里，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

良久，唐无尽的呜咽声，终于停了下来。他抬起那张枯槁的、写满了怨毒和绝望的脸，死死地盯着言微。

“你……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这……这不是太极剑！这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剑法！”

“回答我的问题。”言微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哈哈……哈哈哈哈……”唐无尽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癫狂和自嘲，“问题？你想知道？好！我告诉你！”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混杂着恐惧与些许兴奋的奇异光芒。

“二十年前……昆仑山……”他喃喃自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雪夜。

“那天的雪……下的，并不大。”

这个答案，让一旁的言微，心头微微一震。

不大？

这与雷啸天的答案，截然相反。

“雪，只是薄薄的一层，像撒了一层盐霜。”唐无-尽继续说道，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但是，那天的风……很大。风，吹得像刀子一样，卷着雪，迷了所有人的眼睛。”

“我们七个人，约好了，一同上山。本来，是想向那位‘风雪剑神’，讨教一下他那名震天下的《听雪剑法》。可是……等我们到了听雪楼，那里……已经是一片死地了。”

史文龙和青青，听到这里，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本以为，听雪楼的灭门惨案，就是这七大高手所为。没想到，其中，竟另有隐情！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血。”唐无尽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听雪楼的三百弟子，都死了。死状……极其诡异。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口，只是眉心，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我们当时都吓坏了。能在一夜之间，用如此诡异的手法，杀光整个听雪楼的人，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做到！除非……除非是鬼！”

言微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但他握着剑的手，却不自觉地，紧了一分。

“就在我们惊疑不定的时候，他……他出来了。”唐无尽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极致的恐惧，“李长庚……那个‘风雪剑神’，他抱着他妻子的尸体，从主楼里，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他当时……好像已经疯了。他的眼睛是红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一股不属于人的、可怕的气息。他看着我们，什么话也没说，然后……就出剑了。”

唐无尽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那不是剑法！那根本不是人间的剑法！他的剑，快得看不见影子！每一剑刺出，都带着一股……一股能将人的魂魄都冻结的寒气！我们七个人，连手，都接不住他三招！”

“‘一字电剑’马清风，一个照面，就被他一剑封喉！‘鹰王’展飞，被他硬生生地，撕下了一条胳膊！我们……我们根本不是在和他打，我们是在……逃命！”

“那天的雪，不大。但是，被他剑气激起的漫天冰屑，却比最大的暴雪，还要可怕！雷啸天那个蠢货，被吓破了胆，所以，他才会觉得，那天的雪，很大！”

唐无-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嘲讽的笑容。

“我们……最后，还是逃了出来。但我们七个人，个个身负重伤。而李长庚……他也没有再追。他只是抱着他妻子的尸体，站在那片尸山血海之中，仰天长啸。那声音……直到今天，我还在做梦时，能听到。”

“后来，江湖上传言，是我们七人，围攻听雪楼，害死了李长庚。我们……我们谁也没有去辩解。”唐无-尽惨笑道，“因为，我们不敢！我们不敢把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我们怕……怕那个魔鬼，会再来找我们！”

“这二十年来，我隐姓埋名，躲在这川蜀之地，连唐家堡都不敢回。我日夜钻研暗器和毒药，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对付那个……魔鬼。没想到……我没等来他，却等来了你……”

他看着言微，眼神复杂。

“你……是他的传人吧？这套剑法……和他的，同出一源。一样的……不讲道理。”

言微的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师父教他的，竟然是“风雪剑神”李长庚的剑法？

而听雪楼的灭门惨案，另有真凶？李长庚，是在满门被灭之后，才疯狂地，向那七个“不速之客”动手的？

那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

他又想起了，自己襁褓中的那柄锈剑，和那块“听雪楼”的令牌。

难道……自己，真的是李长庚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

“我的问题，问完了。”言微站起身，看着瘫倒在地的唐无尽，淡淡地说道，“你的命，我留着。但你这身毒功，为祸江湖。今日废了，也算是，替天行道。”

说完，他便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到了史文龙和青青的面前。

唐无尽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怨毒，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解脱般的……茫然。

“恩公……”史文龙看着言微，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同情。他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也大致猜到，这个少年，身负着一段天大的、悲怆的往事。

“走吧。”言微说，“此地不宜久留。”

史文龙点了点头，连忙招呼家丁，收拾东西。

青青走到言微身边，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活泼和好奇，多了一丝担忧和心疼。

“言微，”她轻声说，“你……你还好吗？”

言微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连夜离开了破庙。

唐无尽，被他们留在了那里。是死是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接下来的几天，路上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史文龙没有再追问言微的来历，他知道，有些伤疤，是不能轻易去触碰的。

青青也变得安静了许多。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缠着言微。她只是，会默默地，将自己的水囊，递给言微；会在休息时，将烤好的干粮，分成最好的一份，留给他。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关心。

言微，也感受到了这份善意。

他那颗被冰封了十八年的心，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他开始，会偶尔，和史文龙，聊上几句。聊的，不是武功，也不是江湖，而是路过的山川，看到的风土人情。

他发现，这位“君子剑”，不仅武功不弱，而且学识渊博，胸襟开阔。他会给言微讲述各地的历史典故，会分析天下的民生疾苦。

从他的口中，言微第一次，对这个“江湖”之外的、更广阔的“天下”，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而青青，则会给他讲一些江南的趣闻，会给他唱一些婉转的歌谣。

她的声音，像山间的清泉，清脆悦耳。

言微听着，会不自觉地，想起昆仑山巅的风声。只是，风声里，是孤寂。而她的歌声里，是……温暖。

这天，他们终于，进入了蜀地。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连绵的群山，陡峭的栈道，让他们行进的速度，变得异常缓慢。

夜里，他们在一处山崖边的驿站住下。

月光，皎洁如银，洒在连绵的蜀山之上，如同一幅壮丽的水墨画。

言微独自一人，坐在驿站的屋顶上，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他想起了唐无尽的那个答案。

“雪，不大。风，很大。”

这个答案，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另一扇门。门后，是更深的、更浓的迷雾。

二十年前，到底有多少真相，被那场风雪所掩埋？

那个能一夜之间，杀光听雪楼三百弟子的神秘凶手，又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李长庚，最后，又去了哪里？

他手中的这柄锈剑，这块令牌，又承载着，怎样的秘密？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在黑夜里行路的人，每向前走一步，眼前的黑暗，反而就更浓一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是青青。

她也爬上了屋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睡不着吗？”她问。

言微“嗯”了一声。

“是在想，你自己的事吗？”

言微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我爹说，江湖上，有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青青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说道，“他说，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痛苦。不如，像我这样，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活得开心。”

她转过头，看着言微，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月光，像两颗温柔的星星。

“言微，如果……如果你觉得太累了，就不要再查下去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担忧。

言微的心，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意，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他看着这个少女，看着她那不含一丝杂质的、清澈的眼睛。他忽然，想起了昆杜仑山的雪。

一样的……干净。

他摇了摇头。

“我不能停。”他说，声音很轻，但却异常坚定，“这是……我的路。”

是他的宿命。

从他被遗弃在昆仑山巅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就已经注定了。

青青看着他那坚毅的侧脸，知道自己劝不动他。

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支小小的、用竹子做的笛子。

“那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她说，“这是我娘教我的，叫《江月何年》。她说，心里有烦心事的时候，听一听，就会好很多。”

她将竹笛，凑到唇边。

悠扬的、带着一丝忧郁的笛声，便在着寂静的蜀山月夜里，缓缓地，流淌开来。

言微闭上了眼睛。

他听着笛声，仿佛又回到了昆仑山。

只是这一次，他听到的，不再是风雪的呼啸，不再是万物的死寂。

而是在那无边的孤寂之中，悄然绽放的……一朵温柔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