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的灯光冷得刺眼，像一把手术刀剖开黑暗。

陆明澈盯着金属墙壁上模糊的倒影，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眼窝深陷得像两个干涸的泉眼，颧骨凸起如同风化岩石的棱角，皮肤下隐约可见淡蓝色的血管网络，像一张被过度使用的电路板，随时可能因为过载而烧毁。

他伸手触碰镜面，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仿佛在确认这副躯壳是否还属于自己。

镜中人眨眼的频率比他实际的动作慢了半拍，像是某个拙劣的仿生人在模仿人类的生理反应。

神经手术后的第七天，他的大脑仍像被撕成碎片的布，每一块都连着不同的神经末梢。

这些碎片浸泡在感知的酸液中，不断溶解又重组。

值班警卫的疲惫如同黏稠的沥青，缓慢地渗入他的意识。

厨房里帮厨少年的饥饿感像一把钝锯，来回拉扯着他的胃袋。

训练场上新学员的恐惧则如同细小的冰碴，在神经末梢上簌簌滚动。

这些不属于他的感受，却在他的意识里横冲直撞，像一群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萤火虫，用微弱的光亮灼烧着他的理智。

同步率稳定在92%了。

苏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机械手指在全息屏上划出一串数据，蓝光在她金属关节上流动，但你的脑域负荷接近临界值。

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就像在讨论一台待维修的仪器。

陆明澈没有回头。他的视线落在医疗舱角落的小林安身上——男孩蜷缩在隔离舱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后颈的神经接口疤痕像一只丑陋的蜈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三天前，这孩子突然抓住陆明澈的手，瞳孔扩散着说：陆哥哥，我听见好多人在哭……那一刻，陆明澈在神经链接中看到的不是具体的画面，而是一种纯粹的、无理由的悲伤，如同深海中看不见的暗流。

有解决办法吗？

陆明澈问，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通过脑域值开发，增加你的脑域值。

苏离的机械眼闪烁着计算的光芒，这一年你的脑域已经开发到了65，如果开发到70以上的话，就能轻松一些。

陆明澈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同步器的边缘，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想起第七区黑市里那个用女儿救命钱买快乐芯片的女人。

她的手指也是这样摩挲着那枚闪着蓝光的小东西，仿佛那是通往天堂的钥匙。

游行队伍中高举还我极乐标牌的枯瘦手臂，在记忆里像一片干枯的树林。这些画面和神经链接里感知到的痛苦混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理智。

陆明澈忽然间想起了什么。

我们对待他们的方式错了。

他最终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直接切断供应让他们二选一，只会让他们恨我们……为什么不能够两者都有呢。

苏离的机械眼闪烁了一下，虹膜部分收缩成一个小点：比如？

高层给他们的快乐的代价是压榨他们脑域，不断提供算力。

陆明澈指向自己的太阳穴，那里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蓝色的血管，用久了自然会不堪重负。

当他们和我们夜莺系统进行连接发现能达到同样效果，而且无副作用，他们自己会做出选择的。

第七区东侧的废弃学校里，二十多个孩子挤在漏雨的教室里。

天花板上的霉斑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在潮湿的空气中缓慢生长。

墙角堆着用垃圾拼成的玩具——一个用废旧电路板拼成的机器人，几块碎玻璃组成的宝石项链。

林夏蹲在地上，炭笔在破木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太阳系轨道，木屑沾满了她的指尖。

地球外面是什么？

一个扎着脏辫的小女孩举手问，她的左眼蒙着纱布——上周的辐射尘暴灼伤了角膜，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凹陷的坑。

是火星，然后是木星……林夏的声音轻柔，手指点着木板上的圆圈。

孩子们凑过来，脏兮兮的脸上映着炭笔的痕迹，像一群误入文明世界的小野兽。

他们身上的衣服大多不合身，袖口磨得发亮，膝盖处打着颜色不一的补丁。

陆明澈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

通过神经链接，他能感受到这些孩子的情绪——好奇像细小的火花，在意识的黑暗里明灭不定。

恐惧如潮湿的雾气，缠绕着每一个稚嫩的心灵。

而最强烈的是一种钝钝的饥饿感，不仅是胃部的空虚，更是对正常生活的渴望，那种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在他的舌根留下金属般的苦涩。

陆教官！孩子们发现了他，一窝蜂涌过来。

一个小男孩拽住他的裤腿，仰着脸问：他们说你能用脑子看见东西，是真的吗？

孩子的指甲缝里满是污垢，但眼睛亮得惊人。

陆明澈蹲下来，视线与孩子齐平。

孩子的瞳孔清澈得能映出他憔悴的脸，后颈上却已经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政府脑域普查留下的标记，像是一个无形的枷锁。

并不能，我只是能够感受到你们的快乐和悲伤，并不能看见东西。

他轻声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但现在里面太吵了，像有一万个人在同时说话。

那不是很厉害吗？孩子眨着眼，睫毛上沾着灰尘，能知道别人的情绪……

林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走过来，把一块糖塞进孩子手里：去分给其他人。

等孩子们跑开，她压低声音：别给他们幻想。神经链接不是超能力，是……

是诅咒。陆明澈接上她的话，看向窗外。

远处，洁净区的全息广告牌正播放着脑域修行课程的宣传片，笑容完美的虚拟教师说着提升脑域值，改变命运。

而广告牌下的贫民窟居民们仰着头，眼中映着遥不可及的光，像一群仰望天堂的囚徒。

基地武器库里，雷毅正粗暴地擦拭脉冲步枪。

金属零件在操作台上叮当作响，像在发泄主人的怒气。

当陆明澈推门进来时，他头也不抬地冷笑：我们的'救世主'终于有空视察基层了？

神经链接里传来尖锐的情绪波动——雷毅的愤怒像一锅沸腾的钢水，表面翻滚着仇恨的泡沫，底下却藏着某种更复杂的东西。

陆明澈拿起一个能量匣，故意放慢动作装填：你反对'夜莺网络'。

我反对把曙光变成慈善组织！

雷毅猛地砸下工具，金属碰撞声在密闭空间里炸开，我们之前牺牲了太多的成员，这次任务我们又失去了38-G和47-B，不是为了给那帮瘾君子当保姆！

看得出来雷毅对底层平民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他加入曙光不是为了底层，而是纯粹的反抗这个世界，而曙光给了他这样的一个平台，仅此而已，他不过是为了反抗而反抗。

一块记忆突然刺入陆明澈的意识——38-G挡在他面前引爆震撼弹的最后一秒，神经链接里传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段模糊的儿歌旋律。

这个发现让他喉咙发紧，像是有人在那里系了一根看不见的绳子。

你认为该怎么做？陆明澈问，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

让他们痛！雷毅抓起步枪，指节发白，等芯片断供的戒断反应发作，等他们在地上打滚哭嚎的时候，再告诉他们真相！

陆明澈注视着枪管上反射的冷光。

他突然看懂了雷毅愤怒的核心——不是冷酷，而是绝望。这个曾在第七区亲眼目睹妻儿死于辐射病的男人，早已不相信温柔的改变。

他的愤怒是一堵墙，保护着里面那个永远停留在悲剧那天的灵魂。

痛苦不会让人清醒，只会让人寻找更烈的毒品。

陆明澈轻声说，声音几乎被武器库的通风系统吞没，我们得先成为他们的'止痛药'，才能拿到话语权。

雷毅的表情凝固了。

有那么一瞬间，神经链接里闪过一丝动摇，像是一道裂缝出现在那堵墙上，但很快被更厚的盔甲覆盖：你以为你是神吗？能救所有人？

不。

陆明澈转身离开，脚步声在金属地面上回荡，我只是个恰好能听见哭声的聋子。

夜深了，陆明澈爬上基地最高的水塔。

从这里能看到第七区连绵的棚屋，像一片被踩烂的锡纸，偶尔闪烁着微弱的灯火。

那些光亮如此稀疏，像是随时会被黑暗吞没。

神经链接的范围内，成千上万的痛苦如潮水般涌来——饥饿的绞痛、辐射病的灼痛、失去亲人的钝痛……这些感受在他的意识里形成一团混沌的风暴。

他紧握栏杆，指节发白，仿佛一松手就会被卷走。

我就知道在这儿能找到你。

林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递来一罐温热的合成咖啡，自己则抱膝坐在一旁。

夜风吹乱她的短发，露出右耳后方的神经接口疤痕——那是早期实验的失败品，像一条蜈蚣趴在那里。

陆明澈啜了一口咖啡，劣质香精的味道让他皱眉：小林安睡了？

嗯，终于不做噩梦了。

林夏仰头看向星空，那里有几颗星星顽强地穿透了雾霾，今天他问我，为什么天空在洁净区是蓝色的。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进陆明澈的心脏。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洁净区执行任务时，也被那片人造蓝天震撼得说不出话。

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贫民窟的愤怒——有些人生来就能看见星空，而另一些人连想象它的权利都被剥夺。

这种不公像毒素一样积累在血液里，终有一天会爆发。

我们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林夏突然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罐，就算建立了'夜莺网络'，就算给了他们安全的神经链接……可资源就这么多，总有人要活在垃圾堆里。

陆明澈看向远处高耸的隔离墙。

墙内是灯火通明的洁净区，脑域值50以上的精英们正享受着人造月光。

墙外是望不到边的贫民窟，一个十岁孩子最大的梦想可能是今天捡到没过期的营养膏。

这两个世界之间的鸿沟，似乎比水塔到地面的距离还要遥远。

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但当我通过神经链接感受到那些痛苦时……我发现自己无法假装听不见了。

林夏沉默了很久。

当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时，她突然笑了：记得训练营第一天吗？铁砧教官说我们迟早会死得像条野狗。

记得。陆明澈也笑了，嘴角的肌肉因为久未使用而僵硬。

但至少……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陆明澈的手背，神经链接里传来温暖的波动，像是一小簇火苗，我们选对了要为什么而死。

黎明前，陆明澈站在楚骁的办公室。

全息屏幕上显示着夜莺网络的最终方案——以他的大脑为枢纽，建立一个不依赖剥削的神经共享系统。

成功率27%，死亡率43%。

那些数字在黑暗中泛着冷光，像是某种无情的宣判。

最后一次确认。

楚骁的声音罕见地带着犹豫，一旦启动，你的意识将永远改变。

陆明澈看向窗外。

晨光中，第一批贫民窟居民已经排队等待配给，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像一片枯萎的森林。

神经链接里传来熟悉的饥饿感，但今天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某个母亲藏起半块合成面包留给孩子的决心，某个老人用身体为孙子挡辐射尘的本能……

这些微小的光芒，在无尽的黑暗中如同萤火，虽然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我准备好了。他说。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在神经链接的深处，他感受到无数个灵魂的颤动，像是黑暗中无数双手同时伸向他。

这一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