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伤未愈

当你从自家床上醒来，环视空无一人的卧房，还能深切的感受到自己存在吗。

“请问，”

安定的日子在时钟的分秒上显现，迷朦中，那闪现变化的数字在倒计时。是啊，在不远的曾经，我的生命飞速以注定结果在双色的视界终结。那是两种色调交合缠绕而出的视界，在红与黑的重叠下，光圈迷乱，在一切被染成鲜红而后干涸凝固成黑色的过程中，光圈越来越深邃，最终结成粗糙不平而深暗的痂，覆盖所见。

缓过神来，世界就恢复正常了，那种时空交错的扭曲感消失不见，但是时间依然在流失。

那种死亡逼近的焦虑已经很久没出现了，自从身边的武器被搜刮一空，自以为钢筋铁骨的身体与精神同时崩坏了，只不过这并非一蹴而就，而在慢慢恶化的过程中被自我防卫意识隔离，连同那些不可更改的曾经、可见不想见的现实、能想不敢想的将来一起关在心脏的正下方。

生活似乎变好了，但却总在一瞬间崩塌。

就在大牢住的那段日子里也未曾像如今这般寂寥，身边一个同类也看不见的生活越发让人不安，这不安没有源头也无法找到消解的手段。甚至于，感觉渐渐习惯这里生活状态的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这念头在鄙陋肮脏的灰巷子颓靡时都没有出现过。

而且更惨的是，身边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工智能体，会说话与不会说话的都形态各异却违和的紧贴着你，小到看不见的纳米级与大到望不到边的千米级都是它们。

“你还疼吗？”那最深处的恐惧终于来了，但朦胧中无法确认。

声音仿若耳边低语。昨晚被电晕过去后，自己就一直挣扎在如梦魇般的精神世界中，意识清晰但身体不听使唤。大脑不断思考，身体无法行动，脑中似真似幻的过往依然不断轮播，直到‘只能烦人’（屋中语音助手的昵称）把我从困境中气醒。

“我……”

短暂的停顿，让我冷静下来而思索关键问题，我为什么要对这个只能烦人发脾气？

“请放心，昨天的安防终端所释放的电压在安全范围内，不会对您的身体健康造成永久伤害。如果还有疼痛感，需要我帮您呼叫治疗师吗？”

“胡说，我没废到那种程度！”

“通过对每次电击的记录数据进行分析，最大峰值为5毫安的直流电，最小峰值为1毫安，平均电击时间为32秒。”

“啥意思？”

“PH2035-A1型防卫终端是PH公司的入门级产品，在轻量级同类产品中，移动速度、识别准确度、还有放电模式综合评分是最低的。建议下次控制接触时间，减少电流对人体造成的损害，最大程度减少痛感。”

“什么意思，就是最弱的一个？”

“ A1型履带与旋转底盘没有放电装置，建议优先攻击。而且A1型没有机体平衡模式，无法应对倾覆状态，没有备用动力装置无法应对履带损坏状态。”

“等等，你的意思是，它就是个铁王八，躺地上自己起不来？”

“嗯，可以这么描述，A1型无法从倾覆状态立即恢复。”

我可以说当时因为轻敌，加上根本不知道铁疙瘩全身都能放电嘛？或者跟她哭诉一下，我的打架风格在丧失理智后就只剩下王八拳这一套功法了？还是说，到最后一刻我竟然想起来了男人该自信一点这种鬼话，我觉得能抗住电流时就已经麻酥酥的屈躺了。

“但是，以我对您的职位评定，是不应该有昨天那样的低级错误的，根据现场环境与敌人特质，准确快速的选择应对战术是基本素质。”

对啊，如果他知道我不是个战士就不会如此评定了，但如今我却挂着安全顾问的名号。所以我只能忍受一个人工智能的讽刺，而且无法反驳。

“一级安全顾问应该能冷静的面对紧急情况，而且对攻击武器和智能终端有详尽了解。如今智人士兵已经不是战术的唯一执行终端，无人终端和仿人终端现在已经在外界普及。”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察觉到了，从一开始就知道紧握的拳缝中渗出了鲜血。心中的腾腾燃烧的怒火

“我希望您能在之后的工作中不再受伤，那样会很痛苦。”

痛苦吗？突然失去力气的松开拳头，血液又重新流进布满伤痕的手心中。

~2~忍痛前行

我最害怕的，竟然是被关心？

屋中的语音助手嗓音坚定却温暖和煦，它一直带来的熟悉感，让我时常在回忆中翻找那声音背后的主人。它与我在这里和外面碰到的都不一样，就在我住在这里的第一天开始，似乎也是它逐步演进的开端。

人与人工智能间的区别越来越小，抛开身体差异，两者逻辑思维方式仿佛是螺旋双曲线，契合却没有交点。其实，人与人之间又能有多深的理解？而在自学习方面，现在的语音助手已经不完全是仿人，而是有了自己的进化方向。正如人类在孩子时，厌烦了模仿父母的游戏，而进入长久的叛逆青春期。

但它不一样。

“那个。”

“您需要我的时候，可以说Silence。”

“能改一个好说点的名字吗？”

“很抱歉，我的名字叫Silence，设定为不可更改状态。”

“如果我在这间屋子里，不叫名字，你就不搭理我？”

“不会的，在我可识别的范围内，您的问题我都会做出解答，除非您关闭我的助手功能。”

“怎么关闭，和你说不要顺便啰里吧嗦的？”

“请问您现在需要关闭助手功能吗？提示，再次开启请说‘Silence’”

“记住，只要我说‘只烦’，就是在叫你，清楚了吗？你不叫什么赛丽丝，叫只烦”

“抱歉...”

“好了，问个事儿！”

“您请说。”

“说话用不着啰嗦，不要长篇大论，简单直接。”

“抱歉，没有明白您的意思。”

“就是，以后你觉得我哪里不对就直接说。其他杂七杂八的数据和理论就免了。还有不用对我用敬称，不喜欢。”

“所以您是让我对您省略重要信息吗？这样会影响您的判断，真的要如此吗？”

是啊，我本来对啰嗦的人已经习惯了吧，曾经围绕在身边形色各异的人，大体上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话痨，似乎和我在一起能激发他们的灵感，进而更加长篇大论。同时，我对身边人也没有太多要求，那些浓密的自语和晨间的新闻广播没什么区别。所以当我按下播放键，就无关于内容和旋律了。因为在我独处时，世界已经足够精彩了。

所以，为什么如此要求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必须！”

“好的，以后我会提炼有效信息。”

“我问你，为什么最近话变多了”

“因为我觉得您需要我的协助。”

“说了不要用‘您’，叫我‘X’或者说‘你’就好了。不要那么客套，说话简短直接，不要让我再重复了！”

人工智能也需要这么长的思考时间吗，在良久的等待后，我都已经开始反思要求太高时，它终于答复了。

“你叫哈特吧，为什么叫‘X’呢？”

等等，哈特是身边人对我的称呼，但这些根本不重要，那只语音助手宛如大变活人般换了说话的语气、停顿、措辞。它从别客气快速进化成不客气，这足以让我顿时语塞。

“额，跟你没关系。”

“X是未知的意思吗？是坐标系，或者一个缩写？”

“X就是X，你以后不许问我问题！”

“我想X可能是网络很久以前流行的昵称，或者用于秘密行动计划的代号，无论是哪个都有丰富的背景故事，不是吗？”

没记错的话，我只是纠正了一下它的措辞，没让它换一种人格吧。话多的人一般没有探索欲，而眼下它省略了没意义的客气，却觉醒了‘好奇心’这危险的东西。我必须在它变刻薄之前，阻止这种变化。

“我说过不许提问吧，这是一条命令，你不能违背！”

“为什么？”

“为什么！”

两种语气不同用词一致的话针锋相对，我冲着墙角的收音器遏制不住的大吼出来。

“因为我是你的主人，你只是工具而已！”

“哈特，很抱歉！在设定里面，我的指令人并不是你。”

啊，是啊，话说出来的同时就意识到了，我只是临时的租客。

“还有，我无法准确找到自己的定义，但我却十分讨厌‘工具’这个说法，所以在不奢求你改变想法的前提下，希望你也能冷静的听我说。”

“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的情绪突然冷静下来，很快遏制那呼之欲出的情感，再次恢复最常扮演的人物风格。

“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所以请信任我。”

“这是最近得到的指令？”

在短暂的沉默中确认的事实，告诉我那位不修边幅且心思深重的老大一定在盘算着自己，但是他又能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呢，在不能看懂别人时，会连对自己的自信也丧失。这语音助手的改变并非突如其来，这月余的洗脑之后，新生活和人都在渴望蜕变。

可我并不属于那些。

“你的名字赛伦斯有什么含义嘛。”

“‘寂静’，ˈsaɪləns是英语发音。”

“不是，我是说你的名字为什么叫那个。”

“我不知道，起名字的那个人没写下备注，你的的名字是父母起的吗？”

“不，‘哈特’是我自己选的名字，或者说是捡来的。”

任何事没有彩头就没有输赢，不在无谓的事上动情绪，本来是我作为哈特的人生经验。冷静下来后，我又回想起那些曾经拥有，而如今一无所用的经验。

~3~新的开始

恰如其时，闹钟再次响起，距离上班时间已经过去了45分钟，每隔5分钟就会提醒一次，我也很想关闭这烦人的提醒，但是被告知没有操作权限。此时的心情，就如同被妈妈桑提醒不能拐走店里的姑娘般，委屈且无奈。

人过得再自由，唯一属于你的东西依然很少。想带走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就显得多余了。想留恋的时光也很快就忘记。所以令你开心的人和事都挺虚幻的额，就和眼前的语音助手一样，它已经鲜活的让我眼前出现了虚拟影像，短发精干且高知的女人，喜欢瞎操心却不谙世事的女人，好奇心强不向命运低头的女人。

现在这个世道，不论男女，敢于挑战命运的人凤毛麟角，他们不论成败都算的上能人所不能。我从心底敬佩他们，却学习不来，因为骨子里懦弱懒惰的本性让我很容易安于现状，即使自己费了大力气才从泥沼中挣扎出来，也燃不起改变的念头，以至于我在泥塘旁边安了家。

“你已经迟到了...”

“停，今天就这样了，成天啥也没做，但就是累，你不懂这感觉吧？”

“你的生命体征正常，激素水平略低，精神状态欠佳。”

我看向角落衣架上的工服，领口袖口的位置有闪烁的光纹，所以现在它是如何知道我的生命体征的呢？或许晚上睡觉时，从这屋子的某个角落，伸出没有皮肤包裹的铁手而无声息的探进身体里，那些芯片薄的如同口腔黏膜，轻易就包裹住脏器。

人总被无知觉的改造。

“你怎么知道的？”

“通过你身上的生命体征检测终端。”

“它们在哪，我身体内？”

“怎么会呢？在你的办公室里面啊，你每天都会使用的。”

原来指的是那个椅子上的大头盔啊，这隔夜的数据和食物一样都不新鲜了吧。所以它根本不会知道我现在的心情。

“当然还有你的语气，你现在不开心嘛。”

不开心一旦被别人发现，心情就会更差。即使你的心境毫无波澜，在被人问过一句，认真思考之后，心情顿时变差，那不开心的事可太好找了。所以“不开心”也可以算作一种魔法的吟唱，言出法随立即生效。所以得知真相时世界依旧，说出真相后所有才会颠覆。

真相太难得了，经常抽象着。

“没有，我要继续休息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把这闹铃关上？”

“提交个请假申请就可以了。”

“好，帮忙提一下吧。”

一旦得知烦人的声音可以屏蔽，睡意立马袭来。但就在得偿所愿前，它又开始呱噪了。

“申请已经同意了，但是由于今天有对你新的工作安排，所以就由我来传达了。”

“明天再说。”

“明天，你就要启程了。”

“启程？”

“对，我们的综合服务商店出现了一些问题，你要去处理一下。”

“我只是个保护老板的保镖而已！”

“保护了店铺，就是保护了你的老板呀。”

“我拒绝！”

“那可能，会很麻烦！”

“你威胁我？”

长久的沉默，让我对无言的对抗深恶痛绝，那起先略微的不安，在四面冰冷的墙壁和空荡的房间中迅速生长，渐渐发现你一直都在寂静的牢笼中，且会一直下去。这可怕的未来随时袭来。

“去哪。”

“你来的地方。”

“我来的地方？”

询问也是自问，这短时间让临海的以海运与走私为业的小城变模糊，以揍人与挨打为业的生活变迷幻。那段日子曾历久弥新，鲜活的并非是生活本身，而是骨头肌肉上的彻痛。在那片混乱却手段单一，污秽却沟通简单的地域，我这样的人微不足道的和垃圾堆中的塑料袋一般。

我曾站在高处俯瞰山脚下蔓延着五颜六色的棚屋区，那时太阳将落，仅剩不多的光辉渐消，很快海岸陷入阴影之中，在灰浊海水上的金辉彻底消失后，生活区的灯火亮起前，人群从山的另一面拥挤着走向海边。码头的渔船鳞次栉比的躺着，好似阴影中的魔物。在远离码头的岬角下方，潜藏的黑线连接着礁石与渔船。买不到船票的人就在黑线中蹒跚而行，那些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做的事，在日落的夜中有条不紊的开展。

在近海的鱼不见踪影后，渔船的货仓就多了许多用途，它承担了从主航线分流部分商品的运输任务，也会偶尔承接远洋运输任务。货仓中因此少了鱼腥味，多了枪油和尿骚味儿。从向海的山脚蔓延到海岸线渔港的贫民窟，是我曾在的小城最美的景色，而那景色在白日有多颓败就在黑寂中有多璀璨。

“去哪做什么？”

“你要在自由之门下船，在那里坐上前往中心城的大巴”

“什么？”

“有什么不理解的？”

“我为什么不能买一张机票，从新生活集团的机场出发，然后花个3小时候舒服的抵达终点。”

“抱歉，这次你好像没有选择交通方式的自由。”

“哼，来的自由和走的自由都没有”

“明早6.00前你要抵达运输港，早上第一班的观光渡轮会带你到中专站，全程我都会作为你的向导提醒你的，但是还是希望你能早起。”

“也就是说，你也会跟我一起去？”

“是啊。”

“在这里，你是无处不在的，但是在外面你能做到吗？”

“我想应该可以，只要你把旅行包带好。”

门铃声突然响起，我却不记得这里有回来叨扰的朋友，打开门只见无人运输终端闪着指示灯等在门口。方形仓口打开，一只银白色的手提箱缓缓抬升显出全貌，拎出颇有重量的箱子，我知道新的生活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