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高悬，金风已带肃杀之气。

汝阳王府西隅小院黄叶纷飞，几株老梧桐簌簌摇落枯叶。

青石案前茶烟袅袅，竟凝作寸许霜花，倏尔碎在玄衣老道指间。

鹿杖客垂手侍立，掌心早被冷汗浸透。

自鹤笔翁毙命于终南山，师父百损道人这几个月来，愈发似昆仑山巅不化的玄冰。

此刻。

老道青玉盏中茶汤微漾，映得他须发如银瀑倒悬，偏生两道白眉斜飞入鬓，恍若两柄淬毒冰刃。

哒！

盏底叩击石案之声，惊得满院寒蝉噤声。

“鹿儿。”

百损道人眼风扫过徒弟，漠然道：“鹿儿，既然已经痊愈，当知悔改，莫教鹤儿泉下独寒。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若仍不知悔改，迟早因女人而死，为师……也只剩下你一个徒儿了……”话到此处，微有感伤之意，悠悠叹息。

鹿杖客扑通跪地，涕泗横流，青砖泅出湿痕，哭泣道：“全是徒儿害死的师弟，师父，徒弟任凭处置。”

百损道人垂眸凝视，缓缓抬起头，但见望着红日高悬苍穹，屋檐下蛛网忽破，残丝随风飘摇，他苍老的眸子眯了眯，道：“徒儿，回昆仑山去吧。”

“弟子愿斩那古墓派满门人头以祭师弟……”

“住口！”

百损道人袍袖骤扬，将树上枯叶卷去一旁，隐隐可见霜寒蔓延，他冷笑道：“报仇！为师都不敢言说去报仇，你敢？怎的，你的武功还要在为师之上？”

“哼！我瞧为师弟报仇是假，贪恋这王府的权势富贵是真的。”

一言心思被道破。

鹿杖客冷汗打湿衣襟，老脸涨得通红，喉头滚动数下，终是垂首不语。

百损道人冷哼，道，“当真以为为师不知道你每日做的什么？你师弟虽愚钝一点，但，从来不在为师跟前撒谎。你倒是自诩聪明，偏生，只是自作聪明，还当别人瞧不出来。”

说罢，鹿杖客头已磕在地上，无颜直面师父。

百损道人拂一下衣袖，点到即止，不再继续言说此事，只是解释道，“玄冥一脉，只剩下你我二人，为师让你回到西域，便是让你收些徒儿，莫让我玄冥一脉断绝了传承。”

鹿杖客恍然，才知道师父用意，羞惭道：“徒儿实在愚钝。”

“你这一路回去，可不要再犯老毛病，堕了玄冥威名。否则，老道就当没你这个徒弟，自寻衣钵传人。”

闻言。

鹿杖客大骇。

他虽为江湖邪派中人，却极重师道。

他与师弟鹤笔翁自幼由百损道人抚养长大，早已将师父视作父亲，连忙连连保证。

当初百损道人被欧阳锋打死的消息传开时，他们师兄弟二人还曾欲与欧阳锋拼命，誓要为师父报仇。

数十年前，江湖风云变幻。

王重阳以《九阴真经》为引，广邀天下豪杰，于华山之巅论剑争雄。

其时，百损道人在西域威名赫赫，隐隐有西域第一高手之势，自是在受邀之列。

岂料。

百损道人方出山门，便遇上了青年时期的欧阳锋。

两人激战三日三夜，难分高下。

欧阳锋正值壮年，气血旺盛，虽内功不及百损道人，但轻功却胜他一筹，更有《蛤蟆功》这等以静制动的绝学，加之毒功凌厉。

若非百损道人遁入昔年练功的大雪山，只怕早已力竭而亡。

欧阳锋也因此事，成为西域第一高手，名震江湖，无人敢捋其虎须。

事后。

玄冥一脉弟子惨遭白驼山庄血洗，仅余数人苟延残喘。

只是这世间，或许真有因果循环一说，

谁又能想到，在西域称霸数十载的白驼山庄，却在欧阳锋失踪后，分崩离析。

枝繁叶茂的欧阳一族，亦被仇敌、对手暗中屠戮殆尽。

百损道人自是参与其中，推波助澜，只是与其他势力一样，忌惮“西毒”威名，未敢明言江湖。

“为师还有一事相托。”百损道人淡淡道。

“徒儿无有不从。”鹿杖客恭敬道。

“你且再去青海阴阳洞走一遭。”

百损道人轻啜一口茶，道：“青海派投靠蒙古人数十年，如今也是西域大派。他们不明不白死了个长老，却无半点反应，岂不令人耻笑？”

鹿杖客立时明白师父心意，无非是借刀杀人，火上浇油，遂点头应诺。随后，他踌躇问道：“师父，徒儿何时才能返回中原？”

百损道人冷冷瞥他一眼，“三年五载内，你就别想回来了。”

“这……师父，徒儿想在您跟前侍奉。”

“不必，为师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百损道人冷淡道，“为师明年回玄冰洞。”

“师父，您也……”鹿杖客话音未落，便已停下，讪讪一笑，耐不住好奇，问道，“师父，您怎的不跟徒儿一块回去，咱们也好做个伴啊？”

百损道人长叹一声，眸光悠悠，道：“为师……要去一趟大都，会见蒙元帝师。”

鹿杖客一愣，奇道：“师父，您专门去见这么一个小辈作甚？要我说来，这大元皇帝请他做帝师，还不如请您呢。”

闻言。

百损道人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他摇了摇头道，“鹿儿，听过密宗的活佛转世没有？”

“这……师父，你是说那个八思巴是活佛转世？这不是糊弄人的把戏吗？”

“…唔…谁知道呢？”百损道人摇头，不愿多言，摆手道：“行了，动身吧。

“啊？现在？”

“怎的，你还有什么事？”

“唔……徒儿只需收拾一下行李就好，只是…如何跟……”

鹿杖客话没说完，指了指王府中心位置，意思不言而喻。

“蠢材，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是吃了什么毒药？受制于人？还是被抓到什么把柄？走就走了，有什么不好说的？怎的，是觉往后再回来，没了而今的权利地位？”

“…呃……”

鹿杖客神色呐呐，是又被师父说中心事了。

百损道人扶额，喝道：“滚！”

鹿杖客不敢多言，躬身退出院子，只是离开之前，还是找上汝阳王，简单说明去意，且又暗暗表示，往后还会回王府。

汝阳王能有如今的权势地位，自然是个人精，

鹿杖客所求，不过是锦衣玉食，暖玉温香。

他并不放在眼中，也乐意用这些络人心，立时放出话，随时欢迎鹿杖客回到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