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耿被马樱红发现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沿河边的案堤上。

两人四目相望对视，又隔着很远的距离，在旁人看来像极了重逢又告别的场面。马樱红脸部僵硬的挤在一块，低头看着自己今天的着装，感觉本来鲜艳的格子衬衫都有褪去了不少颜色。

“你要去做啥？”牛耿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目光死盯着马樱红的脸，仿佛要看穿马樱红的灵魂一样。

“打水。”

“你撒谎！”

如果马樱红老实交代的话或许牛耿没这么生气，他急的脸红脖子粗，咽喉自下而上不断发出低沉的干吼。但是这种低俗的事怎么能在明面上说清楚呢，更怎么能在从小接受知识教育，熟读诗经典籍的知识分子马樱红嘴里说出口。

马樱红被牛耿的愤怒气焰吓得不轻，手里那本从家带来的《青年杂志》都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她慌忙的用手撩拨头发，正要蹲下捡书的时候，身后传来最近另她感到亲切的声响。

“樱红，你怎么了！”

牛耿视线从马樱红转移到了声音传来的前方，只见薛文兵从树林的高草丛里走了出来，他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服，和马樱红一样怀里夹着一本书，个子比牛耿高大半头。两人视线很快交织在一块，牛耿感觉这个人面相眼熟，好像最近在哪里见过似的，不过他确实是被薛文兵身上带着的气场震慑住了。

“他是谁啊？”薛文兵四下打量着牛耿，随后拉起蹲在地上的马樱红问道，马樱红连连摆手，把头转向了背后，一个有夫之妇的难以启齿让她已经面红耳赤，没法回答薛文兵的问题，和面对这两人的复杂关系。

牛耿在跟踪马樱红的路上，已经在脑子里想了无数骂爹喊娘的下流话，就等着当两人面说。但是薛文兵的出现让他不仅没有了刚才和马樱红愤怒的态度，他那两只布满油漆灰渍的手来回交叉揉搓，想说的下流话全被一股脑咽进了肚子，他看着薛文兵和马樱红身上的着装，看着两人手里都拿着的书，反观自己身上脏兮兮许多天没换的衣裳，感觉整个世界都像是分割开的。

这一刻他变成了只会思考的哑巴，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捉了奸难以启齿的有妇之夫一样，直到薛文兵连续的问话将他从思考中拉回到现实，他的听觉也终于恢复到现实中。

“我问你是谁呢？流氓吗？跟我们上镇公安局！”薛文兵义正严辞的高大面孔审视着哑口无言，颜面扫地的牛耿。

“我不是流氓，我是她的亲人…我从厂子里出来没请假…我该回去了。”

牛耿语无伦次的说出一席话，随后视线左右摇摆，转身朝镇里的方向走去。薛文兵正要阻拦被马樱红拦住了，两人望着牛耿宛若老狗一样的佝偻身影逐渐离他们远去…

值得庆幸的是，牛耿的语言能力也恢复了。

1997年，省里游戏厅。

“新到的机子啊，兄弟整个街头霸王玩啊！”

烟雾缭绕在面积不算大的游戏厅里，胖老板仰坐在矮背座椅上，递给两个穿着时髦的精神小伙一袋游戏币，他在烟灰缸掐灭烟头，抬头看向门口新进来的客人，脸上留露不可置信的表情。

“呦，兵哥！你可好长时间没来了。”

薛文兵脱去了身着的深绿色军大衣随手挂在了旁边的衣杆上。“这不是你嫂子最近住院了吗，天天在医院里忙活，我记着之前跟你那表弟说过来着。”

他单手摘下眼镜，张大嘴在镜片上反复哈气，用衣袖擦去冷冬的寒霜，语调平缓地说。

“那小子才不记事呢，根本没告诉我，那你今天能来，嫂子病没啥事了应该。”胖老板说着站起身来朝薛文兵递上一根钻石牌香烟，被薛文兵推过。

“没啥事，老样子靠墙那个机子，来200个币。”薛文兵嘱咐完又给老板桌子扔两根天子香烟。

薛文兵靠在墙角，在火机点燃烟草的爆裂一瞬，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必要为马樱红借钱治病了。

自从二十年私奔后，两人从镇上来到省城，唯一过上的几天好日子还是他俩结婚生了孩子。但是从镇里带来的生活积蓄都是薛文兵自己承担的，按照马樱红当时的话来说，她的父母为家庭里出这么个不值钱的闺女感到蒙羞，如果敢抛弃家庭私奔就不认她这女儿。

不过马樱红不顾重重阻拦。逃离家庭包办婚姻的束缚，只为和他在一起能够追寻真正的爱情。每当薛文兵想到此事，都给予了他在省城努力工作养家糊口的动力和对马樱红和孩子负责的决心。

或许他们的爱情注定就是一场悲哀。在没有任何亲人注目下自行举办婚礼，孩子在五岁过年时丢失被拐走，这也成了他和马樱红这些年来一直难以言语的痛楚。

他还记着每当马樱红在深夜里想起此事，悲痛欲绝想要轻生的时候，他会紧紧的抱住马樱红的脊背，用恳求的语气说：“好好活，别抛弃我”之类的话。

直到马樱红的肝病从靠药物维持到临床住院，如果在不及时手术就会天隔一方的境遇。他已经掏空了家里的微薄积蓄，甚至把家里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都卖给了废品站，工作的地方因为他持续矿工而下发了辞退书，还算是人性化的给了一份劳动抚恤金。但这些钱连解决日常温饱都是个问题，更别说救一个人的命了。

真的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吗？真的只能眼睁睁放弃那个陪你同甘共苦，深爱着你的人了吗？薛文兵根本没脸回忆在小镇时曾信誓旦旦答应马樱红带给她幸福的话语，他内心祈求着马樱红不要把他当做一个感情骗子。

不行，不行，我也是个人！

薛文兵痛苦的摇了摇头，再次点燃了一根香烟。当烟雾萦绕过头顶，他在思绪的混沌中想起了二十年前在小镇的那片树林里，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