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束轩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立难安，正一筹莫展之际，就听到盛铭绪的说话声。

“哥！这里！”

丛束轩紧盯着门口，门外走进来一个气势凛然的冷峻男人，和盛铭绪模样相像。如寒星般的深邃眼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只这一眼，就让丛束轩感受到了沉重的压迫感。

“盛大哥您好，我是丛束轩。”丛束轩上前一步鞠躬。

“你好，我听小四在家提起过你，是他在美利坚最好的朋友。”盛铭礼说话不急不缓，带着一种独特的味道。

“惭愧惭愧，我邀请铭绪去参加婚礼，却搞成这幅狼狈的模样回来，还得麻烦盛大哥帮我这么大一个忙。”

“这是小事，你这一路上的安全我能保证，只是到了那边...”盛铭礼的未竟之言丛束轩心知肚明，他找来纸笔，写了一行字交给他，“请盛大哥再帮我一个忙，给这上面的号码发一封电报，等我下船后就跟他们走。”

“行。”盛铭礼接过纸张并未多言，“今天上午10点有一艘开往美利坚旧金山的远洋邮轮，会有一个'丛束轩'登船。”

“多谢大哥替我周详安排，如今我也不敢夸海口今后还能报答一二，只能厚着脸皮多说几句感谢了！”丛束轩眼眶发酸，郑重地表达感谢。

盛铭礼姿态潇洒地摆手拒绝，“要什么报答？于情你和小四有同窗之谊，于理，你拒绝小日子的招揽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汉阳加入军工厂为前线出力，只要是个华国人就不能袖手旁观。你放心，这一路我都打点好了，你就待在船长室的休息仓里，一切都有船长处理。”

“至于你家里的事，盛家在梧县也有几位至交可以说得上话，小日子还是要顾忌几分的。等风声过了我会派人去你家里报平安，你也可以写一封信留下来，到时候一起送过去。”

盛铭礼这样笃定的话语大大安定了丛束轩一直忐忑不安的心，他深深鞠了一躬，语带哽咽，“请受丛束轩一拜！”

盛铭礼微微侧身避开，眸光一扫在边上装鹌鹑的弟弟，盛铭绪很懂眼色，上前扶起他，“丛哥，这对我哥来说就是小事，你不必如此。”

“好了，你们俩再聊会儿，我去外面等你们，等船要出发了，你们再出来。”盛铭礼说完要说的就不再逗留，将空间留了下来。

“呼——你哥比我爹吓人！”门再次关上，丛束轩才敢显露一点自己的真性情。

盛铭绪听了这话表情窒了一瞬，“他以前...算了，不说他。”

“经此一别，再见可就遥遥无期了，以后你功成名就、洞房花烛我都不一定来为你庆贺，只能提前在这里恭祝你：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丛束轩感慨道。

“还是个留洋回来的洋派人呢，搞得这么文绉绉也不怕我听不懂。”盛铭绪鼻头发酸。

“洋墨水喝多了小心和钟伯伯搭不上话！”丛束轩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盛铭绪大惊失色，“你！你说什么呢！”

“你不懂还能偷藏灵儿的首饰，你要是懂了想干嘛？”丛束轩一脸痛心疾首，“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衣冠禽兽，你和灵儿才认识不到一天！”

“我...你不都说了我和她不合适么？我当时也没多想...”盛铭绪又羞又愧，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了这几天被他摩挲了无数次的小小珠花，“那还你？”

“现实确实如此，今天见到你大哥我更确定了，可是感情这种事别人说不准的，得看缘分。”丛束轩推开他的手，“我就当不知道这事，但从私心来说，若你和灵儿有缘，我也会由衷地开心。”

“灵儿跟我亲妹妹没两样，不管你们俩能不能成，我也想拜托你帮我照看一二，钟伯伯和钟伯母年纪大了，陪不了她几年，孤苦无依的一个女孩在这乱世要怎么生存呢？哪怕今后帮她找个可以依靠的人也好...”丛束轩忍不住托付他，哪怕这家伙心怀鬼胎。

“你说的事我答应了。”盛铭绪郑重应允。

“我还要写两封信，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有亲人重逢的这一天？”丛束轩边说边坐下，铺开信纸，“还有黛馨...我不能耽误她...”

“你别这么悲观，这对黛馨不公平。”盛铭绪阻止他。

“我已经决定了，在船上的时候就做好决定了，这一走我只当自己是个死人了，我不敢出现在会有小日子出没的地方，除非这场战争胜利的那天，华国重新成为我们国人自己的华国，我才能毫无顾虑地见他们。”

“我已是局中人，倭寇未灭，何以家为？”

离别的时候终于到了。码头上，提着盛铭礼身边助手递过来的行李箱，丛束轩再一次鞠躬致谢，他神色凝重地看着盛铭绪，“咱们在学校时就一直讨论要如何利用所学为这个国家尽绵薄之力，如今我就要出发，归期未定。望你珍重，笃行不怠。”

货船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此刻码头上已是船来船往，人声鼎沸之时。

“你这朋友不错。”盛铭礼率先离开，不远处盛家的车队已经准备好离开。

“我的眼光怎么会差？”盛铭绪得意地昂首，下一秒又被大哥打回原形。

“回去紧着点儿皮，爹已经知道你偷偷换专业的事了。”

“爹怎么会知道？爹怎么能知道？！”盛铭绪急的追了上去。

——

盛家大宅在法租界，占地十分广阔，三米高的厚实围墙遮挡住内里的奢华矜贵。

围墙内外每隔一段就有黑衣的保镖站岗警戒，优雅漂亮的铁艺大门打开，迎接家里的两位少爷归家。

汽车开过一段车道，在汉白玉铺的台阶前停下，这里距离盛家的主宅别墅还有约两百米的距离，汉白玉走道的两边，遍植奇花异草、嘉树木林，花圃外围是大片精心养护的草坪，草坪宽阔，足够开一场足球竞技赛，盛家的大型露天宴会一般也在这里举行。

主宅只住着盛家如今的当家人盛裕泽，而主宅两侧还有延伸出来的翼楼，左边住着盛家子女，右边用以待客。这栋庄重华丽的庄园别墅从盛铭绪的曾祖父那一代就开始修建，经过多次扩建有了今日的规模。

内里装饰金碧辉煌可谓穷奢极欲。

盛铭绪垂头丧气跟在兄长后面进家门，刚进大厅就看到父亲大马金刀地坐在朝门的三人沙发上，表情阴晴不定。

父亲从来不在这儿坐着，他一般都是在书房见两个儿子的。

盛铭礼看向弟弟，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泰然自若地和父亲打招呼，“爹，事情已经办完了，小四也带回来了。”

盛父没有多说什么，盛铭礼很自觉地让到一旁，盛铭绪自觉要糟，可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露怯，他换了一副欢天喜地的开心模样上前，“爹！您怎么一大早就在这儿坐着呢？”

“我跟您说，我这回可遭罪了，喜酒没吃到不说，还要大半夜的逃亡！那个小乌篷船摇摇晃晃的，一个浪打过来差点就翻...”

“砰——”一个白瓷杯目标准确地瞄准盛铭绪砸过来，他眼疾手快偏了偏身子，瓷杯擦着他的脸飞过去碎在地板上。

盛铭绪后怕的擦掉脸上溅到的茶水，“爹啊，你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气大伤身，不好！”

“你这小兔崽子还敢嬉皮笑脸？给我过来跪下！”盛父气沉丹田的一声吼，客厅里都能听到回音。

“我是小兔崽子？那您老不就是老兔子？我哥是大兔崽子，我侄儿是小小兔崽子...”盛铭绪嘴上碎碎念，身体却很诚实地在原地跪下。

“我叫你过来跪着！”盛父一看又是火冒三丈。

“我不去，你那拐杖就在手边放着呢，我要是跪过去肯定要挨一棍子！我都两天没吃饱了，挨不住你打。”盛铭绪明确拒绝。

盛父拍案而起，抄着拐杖就要朝前冲，“怎么？老子打你还要先问你今天方不方便吗？”

“是不是以后要和你说句话还得提前一个礼拜下拜帖啊？”

盛铭礼硬着头皮去拉架，不过他一向都是拉偏架，他架着父亲高高举起的双臂，嘴上喊着：“爹别气，我替您教训这小子！”一边眼神示意小弟有点眼力见，快点过来认错。

盛铭绪凭着自小和哥哥练出来的默契，哪怕十年未见，也配合的默契十足。

他急忙膝行两步跪到盛父腿边，牢牢抱住父亲的腰就开始鬼哭狼嚎，“爹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没人替啊！都怪我任性不听话，大哥他都骂我了，我知道错了！”

“就是你哥惯的你不知天高地厚，连你亲爹都不放在眼里了！”

“我叫你去学金融，你私自改成医学，我们家缺医生吗？你怎么不去学做饭洗衣裳啊？学完了直接在家里上岗，我给你开工资！”

“爹~您说话真难听！当大夫挺好的，救死扶伤呢！”

“你大发慈悲救救你爹你哥吧！”盛父甩开两个耍赖皮的儿子，一眼都不耐烦再看。

盛铭礼欲言又止，背着手站到了一旁，也不说再帮弟弟蒙混过关了。

“家里不是都挺好的么？今天我哥来码头那一出，比我在美利坚见到的政客名流都有气势，您老当益壮，我哥正值壮年，到底能有什么事非要我也掺和进来？你就不怕我是个败家子，尽帮倒忙啊？”盛铭绪苦恼地揉头，本就凌乱的头发给揉成了鸡窝。

盛父越看越窝火，别过脸不忍直视。盛铭礼只好顶上去和弟弟讲道理：

“家里虽说看着如日中天，可如今是个什么世道？战火纷飞，民不聊生，这尚海还是歌舞升平的模样，可这繁华背后的波诡云谲刀光剑影，就连我和爹都防不胜防，恨不得再多生个三头六臂出来。”

“光是家里的那个码头，每天的客流和货物流通，你知道里面藏了多少杀手探子夹带了多少走私的违禁品吗？牵涉到的帮派、政府部门多如牛毛，这其中要打点的关系有多复杂你想都不敢想。”

“盛家的摊子太大了，我们不只是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还有无数依附咱们家生存的人，咱们要是倒了，你让他们怎么办？”

盛父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劝他，“我日渐老迈了，就剩你哥哥一个人独木难支，家里都是女流之辈，等我退下来了，就靠你和你哥哥撑着家业，护着咱们一家老小。”

“你是我和你娘最小的孩子，你哥哥姐姐们都最疼你，小小年纪送你出国是想你成材。”

“难不成你觉得留在尚海，学成个成天眠花宿柳、吃喝嫖赌的浪荡子就是为你好吗？”

“知责任者，大丈夫之始也；行责任者，大丈夫之终也。”

“算你小子脑子还行，没让我白花这么多学费！既然这医学硕士的学位已经拿回来了就算了，你啊就静下心来跟在你哥手底下从头开始学，好好学，学不成个样子你就去码头扛包吧！出去也别说是我盛裕泽的儿子，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盛父一巴掌拍在小儿子的鸡窝头上，背着手离开。

边走还嘀咕道：“邋遢死了，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吃早饭！”

盛铭绪肩膀塌下来，活像个斗败的小公鸡，“扛包怎么了？曾祖父也是从码头扛包做起的！”

“再说了，我不扛包也能去医院找个工作。”

盛铭礼蹲在他面前，“臭小子，爹这是对你寄予厚望，咱们家不缺医生护士，缺的是能挑大梁的主事人。”

“咱家有你呢，你才是盛家的当家人。”盛铭绪嘟囔着。

“你抬头看看咱家这个大厅，是一根柱子能撑起来的吗？屋宇如此，家族也是如此。你啊还是小孩子脾气。”

盛铭绪跪不动了，双腿发麻，腹中唱着空城计，脑袋也晕沉沉，他僵硬地挪腿，渐渐觉得眼冒金星。干脆仰躺在地毯上，纯羊毛手工编织的富贵花样，躺着比那梧县摇橹而来的乌篷船舒适百倍。

头顶是一架巨大的枝型水晶吊灯，玲珑剔透，华贵万千。那折射出来的璀璨光芒，晃得刺眼。

盛铭绪望着那灯光出神，直到两个稚气可爱的小脸蛋映入眼帘。苹果一样红扑扑，圆乎乎，带着可爱的婴儿肥，有着盛家一以贯之的俊秀好相貌。

“苗苗、秀儿，你们今天没去学堂吗？”

苗苗皱着小脸，“小叔叔，咱们还没吃早饭呢。”

“小叔叔也没吃饭，饿着呢。”

“小叔叔你是饿晕了吗？”秀儿蹙起小眉头，十分担忧的模样可爱的不行。

“是啊，饿得爬不起来了。”盛铭绪也学着她的模样皱起眉头。

“那我们扶你起来去吃饭，我娘说了，多吃饭多运动，才能长高长壮！”苗苗抱着叔叔的一边胳膊，又指挥妹妹去抬另一边胳膊，两个小人儿使出吃奶的劲儿憋得脸通红。

盛铭绪觉得侄子侄女可爱又天真，顺着他们的力气顺势坐起，胳膊一揽，将这两个软乎乎还带着奶味儿的小孩子拢在怀里，“谢谢你们啊~”

“不客气，小叔叔快起来咱们去吃饭！”秀儿软糯糯地抱着他的脖子。

盛铭绪蹭了蹭她细软的头发，心下终于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