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推荐页突然跳出沈清秋的动态时，我的钢笔尖在稿纸上洇出一团墨迹，像滴凝固的时光。她发的是一组名为《时光标本》的系列照片，最新的那张里，她穿着燕麦色羊绒大衣站在A大银杏树下。树冠如同鎏金的伞盖，叶隙漏下的阳光在她发间织成霜色的网。风起时，她伸手去接飘落的银杏叶，无名指空荡荡地悬在光晕里。

我的视线突然模糊……二十年前的同框照片就缀在这组图第三张。那时的银杏树还没这般粗壮，树皮上刻着“99级经管“的字样依稀可辨。少女时代的她歪头靠在树干上，白裙子被秋风掀起一角，腕间红绳系着的翡翠玉坠正巧被阳光穿透，在照片上晕出孔雀翎羽般的光斑。

“同学，能帮我们拍张照吗?“1999年的桂香浸透了她的声音。她怀里的《国富论》压住翻飞的裙裾，发间别着图书馆门前的鹅掌楸花。取景框里，她突然踮脚去够飘落的银杏叶，腕间上的红绳和玉坠灵动，风吹开耳边黑发露出一颗淡褐泪痣。我手一抖，画面定格在她仰起的脖颈与错愕的唇珠上。

后来这张拍坏的照片被她夹在《追忆似水年华》第217页。彼时图书馆顶层的自习室总浮着旧书的霉味，她偏要在经济学笔记旁摆着普鲁斯特，说数字与文字是世界的两面镜子。我看福克纳时，她就把冰红茶推过来，饮料瓶外壁的水珠在《喧哗与骚动》扉页洇出心形的痕。

“林默你看，“她突然把叶芝诗集拍在《国富论》上，“这句'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像不像在说我们?“窗外阳光正巧落在她睫毛上，她眨眼时，那颗淡褐色泪痣在光晕里轻颤。

2003年的暴雨把毕业典礼浇成褪色的水墨画。我攥着深圳证券的录用通知冲进她宿舍时，湿透的衬衫黏在后背像层冰冷的霜。门框上的《离校通知》歪歪斜斜的挂着一角，宿舍里的地上行李箱大张着嘴，吐出杂乱的衣物和揉皱的信纸。

她蹲在地上叠围巾，那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烟灰色羊绒此刻沾满泪渍。床边的书桌上摆着我们昨天在地摊买的银戒，戒面刻着的银杏叶纹路里嵌着泥灰。“妈妈尿毒症要换肾，爸爸急得脑溢血昏迷……“她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掐进皮肤，“医生说即便是手术，成功率只有三成。

暴雨砸在窗子玻璃上，书桌上的银戒在黑沉的天空下只剩下了灰暗的渺小。我想起昨夜路灯下，这枚价值38元的戒指如何在她指间流转生辉。而此刻它却像块被丢弃的石头。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家乡的“日时光“咖啡馆。她将拿铁推到我面前，奶泡拉花是片残缺的银杏叶。“哥伦比亚咖啡豆，研磨时掺了桂皮粉。“她转动婚戒，铂金指环上刻着陌生的姓氏，“他父亲是医院的副院长。“我盯着她脖子上新戴上的钻石项链，想起当铺里那只翡翠玉坠最后的模样--被典当行老板用强光手电照射时，玉坠发出了幽绿的光。她走时，咖啡杯沿沾着半枚淡红唇印，像枚未完的句号。

手机突然震动，头条私信亮起红点:“林作家，方便做个专访吗?“配图是我发表的网络小说《银杏叶落时》的封面--深秋银杏树下，两个依偎的背影被虚化成水墨般的影子。那棵银杏树，也是她照片里永恒的背景。

推开咖啡馆玻璃门时，穿藏蓝套装的女子正在窗边敲击键盘。她把长发挽成低髻，露出珍珠耳钉后那颗淡褐泪痣。十五年了，那截皓腕仍倔强的系着一根红绳，只是翡翠玉坠换成铂金镶钻的银杏叶吊坠，固执地悬在原处。

“拿铁不加糖，对不对?“她转身对我轻笑，眼尾细纹里盛着岁月的清酿。我注意到她电脑屏保是片塑封的银杏叶，叶脉间藏着极小的钢笔字:“1999.10.23，图书馆顶楼。“

窗外又起风了，金黄的银杏叶扑在玻璃窗上，像无数振翅的蝴蝶。我轻轻递过去那个翡翠玉坠，她伸手接住，像那张照片上的她去接那片飘落的叶，腕间红绳擦过我的手背，还是二十年前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