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别了 内江
第44章 别了 内江
弹指一挥,春秋三载。不知不觉间,我在部队的服役期将满。
1980年国庆节前,连续下了几天的连绵细雨。连队传达了师机关的通知:节后将组织师三级机关演习。连队干部按照上级的指示,布置了相关工作。我作为军械员兼文书,又上上下下的忙碌起来。
我已经十分熟悉自己负责的工作程序,白天有条不紊地处理了手上的日常事务,晚上抽出业余时间,把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情况写信给父母作了汇报。父母很快回了信,照例鼓励了一番。信中说父亲最近身体不好,上个月又生病住了一周的医院。又说弟弟明年将参加高考,希望我如有可能最好服役期满后退伍回家。
父母的期望,让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我在部队的发展比较顺利,工作得心应手,每一项任务都能出色完成。战友们给予我的大力支持,领导的信任与悉心培养,更是为我铺就了一条光明的道路,前途一片大好。我打心底里渴望能继续留在部队,为国防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那是我内心深处的信念。
然而,“君子于役,不知其期”,生活中总有一些无奈之处,让人不得不面对现实。学会在得失之间做出选择,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人生课题。如今,家庭的状况成了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面对父母日渐衰老的身体,想到家庭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我心中满是愧疚与不舍。这种矛盾的心情在我心里不断拉扯,无奈之下,依稀萌生退意。
这无疑是一个极为艰难的现实抉择,而更让我犯难的是,部队领导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给予了悉心培养,该如何向连队领导开口呢?我为此犹豫了好几天。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先找连队干部好好交流一番,侧面了解一下领导的想法,也算是为这个艰难的决定探探路。
10月5日晚上8点钟,我正在寝室里闭目打坐。当桌子上的收音机里刚刚报完时,开始播送新闻的时候,我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连长来还一份上级文件。
机会来了。我赶快把连长让进屋,关掉收音机,拿出文件收发簿,边登记边惴惴不安的提出了我的想法。
不料我的话引来连长诧异的眼神,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和言悦色地说:“还早,这是连队考虑的事,你现在要做的是安心工作。”
明白了连长的意思,我一时语塞,没了底气。连长见我张口结舌,便把夹着香烟的手伸向桌子上的烟灰缸弹弹烟灰,就势拍了拍我的肩膀,婉转地要我“想清楚”,然后才笑咪咪地转身走了。
我在连长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有些畏缩,也有些不甘心。苦思半天仍无良策,就这样又拖了几天。想想父母还在等我的回信,心中的牵念更甚,只好伺机再去找指导员碰碰运气,满怀希望他能够理解我。
连队参加完师三级机关演习回到营房的第二天晚上,我写完连队的总结送给指导员审阅。指导员一个人在屋内,谈完工作后,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字斟句酌地向指导员反映了自己家庭面临的一些困难,据实以告退伍的想法。
指导员既是工作上我的顶头上司,也是我在部队里打心底敬重的兄长。我说完了想说的话,盯着指导员的眼睛,等待他的下文。不料指导员和连长的想法竟如出一辙,两人的观点居然不谋而合。他还话中有话道:“当下部队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你急于离开欠考虑你知道吗?”
指导员的话不多但说得够清楚了,我对这番话里包含的良苦用心心领神会,由衷地感动不已,只是对他苦口婆心那种隐喻的口气有点难以适应。我左支右拙,很不自在,显出茫然的神情。
指导员见我还没开窍,定定地看着我,用略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慢条斯理给我分析:“之前派你去参加师教导队的培训,你的成绩相当出色,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实在是太可惜了。”他循循善诱,希望我能以大局为重,从自己的长远前途去考虑,安下心来在部队里施展抱负、建功立业。
言为心声。指导员这一番一语双关的话,看似说明一个情况,也是暗示一件事情。不得不说,这些话对我起了作用。我知道这是他的真实想法,脸上不觉一阵发烧,尴尬地低头退了出来。
我并非不识抬举之人,但事业与家庭的冲突让我两难,去与留成了问题。人非草本,我也意识到执意离开部队有负首长对我的苦心栽培,这样不太好。然而,当我们面临多重选择的时候,往往是观念支撑着我们作出抉择。我深受“百善孝为先”的传统文化熏陶,在母命难违的情况下,退伍的念头依然挥之不去,又不得不打消了在部队发展的念头。
我在参加师三级机关演习期间,有个下雨天的凌晨随器材车送线料,受了些风寒。到通信营军医那里拿了点感冒药吃了。回到驻地后,症状并未消失,我没当回事,照例风风火火的搞总结。结果扛了几天拖成了重感冒,只好乖乖的到师医院去看了病,开了一个星期的吊针拿回来打。
每天下午到营医务室打吊针的那一两个小时,脑子里空闲下来,总是浮现出父母的身影,走与留的问题让我纠结,思想上有些波动。但经过部队的锻炼,我已经不是新兵时的我,仍然带病坚持工作。
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11月初,部队照例启动了每年一度的复员退伍工作。父母又来信了,还是旧话重提。我多少有点沉不住气了,今后何去何从,始终得给父母一个交代才行呀。就在收到父母来信的那天,我不再犹豫,利用午休的时间写好申请,晚饭后在走廊上磨磨蹭蹭了好一阵,还是一脚踏进连部,鼓足勇气将申请递交给了领导。
连长和指导员都在,他们热情地让我坐下,并不收我的申请书,又异口同声地作我的工作,仍想挽留我,关怀之情,溢于言表。看来他们还以为我没有听懂他们的话,但我说的却是真话。
我直言不讳地把我想说的话和盘托出,态度十分坚决。两个领导总算明白了我的心迹,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想必是考虑到我确实事出有因,才非常惋惜地松了口,收下了我的申请。
过了两天,我又忍不住去找指导员催促下文。他浅浅一笑,招呼我坐下,略微顿了一顿,告诉我:连队领导设身处地考虑了我家庭的实际困难,已经把我的名字上报了。我如释重负,内心既为连队领导的理解充满了感激,也为领导对我的错爱愧疚不已。
11月12日,连长和指导员请我推荐一个准备接替我工作的文书人选。11月22日,我按期转为中共正式党员。
虽然即将退伍,我的工作依然没有松懈,照样一丝不苟。我仔细清理了仓库的武器装备和物资器材,列好了详细的清单,分门别类地整理了文书档案和书籍。我还花了半天时间,把我管理的几个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11月28日,在指导员和连长的参加下,向新任文书作了移交。由于复补期间事务工作多,新文书不熟悉工作,我又带了他一个星期,站好了最后一班岗。
12月5日,连队公布了退伍人员名单,我的退伍申请获得了上级部门的批准。这次连队退伍的战友一共44人,占我们连队85人的一半多。其中服役期满的12人中走了10人。
6日的白天,我来到师司令部大院,分别向通信科、军务科、后勤部,以及修理所和防化连我熟悉的干部和战友话别,感谢他们对我在部队的成长给予的关心、帮助和支持。从司令部大楼出来,我到影剧场的门口,把几块五颜六色的宣传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爬上乌龟山,走在熟悉的军营,看着龙腾虎跃的操场,热火朝天的蓝球场,一阵阵的依依不舍涌上心头。我又来到单、双杠下,独自做了一遍器械操。
6日晚上,连队为欢送退伍老兵人举行了餐叙,不胜酒力的连长,和我连撞三次杯。餐叙后,指导员与我促膝长谈。指导员长于书法,有艺术的修养。他推心置腹地说:“想说的话就大胆说,该做的事就大胆做,别太介意别人怎么看。”受教了,指导员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古人曰:“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个一年多来我的直接领导,一直对我关怀备至,他一席话里夹杂的关怀与鼓励,让我感到一阵温暖。
7日下午,师政治部的宣传干事在师部大礼堂的操场上,为各个连队拍摄集体照。阳光倾洒而下,所有退伍的战友们整齐地站在前几排,胸前佩戴着鲜艳的大红花。拍完照后,连队在会议室组织了一场茶话会。战友们互致问候,话语中满含着不舍与牵挂。连队的几位干部也纷纷前来,与我道别,而我格外敬重的通信营教导员,也出现在了这场温暖的聚会中。
教导员曾是我们参加自卫还击作战时连队的指导员,在越南战场的那段艰苦的战斗岁月,我一直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我们在战场上几乎形影不离。战后,他凭借着出色的表现,被提升为通信营的教导员。教导员对我的了解,就如同兄长对弟弟一般,他一直关心我的成长进步,是重点栽培我的老领导之一。
教导员还是军人一贯直来直去的硬朗作风。他意味深长的给我说:“被列入提干名单多么的不易想必你也清楚,遗憾的是你因为家庭的缘故归心似箭。”随后,老成持重的教导员为即将离开的老部下,提供了颇有价值的指导:“心思慎密不是缺点,不露声色也不是优点。不要闷起,要提高行动力。”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首长的肺腑之言,入本三分,他弥足珍贵的点拨,令我铭记在心,受益匪浅。
当年退伍的战友,都是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兄弟,历经了三年的朝夕相处,临别之际,大家难舍难分之情难以言表。12月8日,我们十几个分别来自通信营、高炮营、工兵营、防化连、侦查连、汽车连、师机关的即将退伍的年轻的老兵,又相约来到了千年古塔三元塔。两年前出征前的三元塔聚会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高高耸立的三元塔还是老样子,但我们别有一番心情:老乡们屹立在山巅白塔,俯瞰寒风凛冽的内江城,遥望日夜奔腾的沱江,看到了远方云雾弥漫的天际。大家别情依依,互道珍重。
12月10日中午12点,通信营的干部战士们集合在操场上,各个连队的退伍战士们,依次乘车离开了军营,欢送退伍老兵的战友不断的挥手送别。在宣传车的引导下,一辆辆军车来到内江东站。
火车站站台上人很多,大都是身着军装但摘下了帽徽、领章的退伍军人,秩序有点乱。前来送行的指导员和连长与退伍的战士们一一握别。下午3点37分,火车开出了内江火车站。我凝视着车窗外月台欢送的人群,带着深深的眷恋,挥泪别离生活了三年的这座城市和兵营:别了,内江!别了,部队!人生中有了当兵的经历,我很骄傲!当兵时有了战争的经历,我很自豪!
我们走走停停,在晚上8点到达永川,在火车站军供站吃了晚饭。就是在我老家的这个军供站,我当兵的第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我出征的第一顿饭也是在这里吃的;如今,我离开部队的最后一顿饭,又是在这里吃的。
我的心里感慨不已:永川,我生命里的驿站,我还会回来看你的。就这样怀着感恩与感慨,火车等了一个多钟头后又出发了,于11日凌晨2点左右回到了家乡重庆。
离开部队后,后来听说第39师于1985年9月受领了精简整编任务,1985年12月1日零点,陆军第39师随着全军编制体制的改革,从我军新的编制序列中消失。师机关和第13军坦克团、50军坦克团、148师高炮营等部改编为陆军第13集团军坦克旅,115团、116团、炮兵团撤消番号和建制,117团划归第38师建制,改为教导团。1998年,坦克旅改称陆军第13集团军装甲旅。
陆军第39师从1949年3月6日在HEN省遂平县成立,到1985年12月1日在SC省NJ市撤编,历时了非同寻常的36年。对我个人而言,作为一名曾经的第39师战士,军人的标签不会撤编,它将是我永远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