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是离得远了，陆鸣走到桥上才发现，原来这桥有好几层。除了人以外，数不清的飞禽走兽也都在其上鱼贯而行。

奈何桥有多挤呢？

就是相比早年间的春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边胡思乱想着地府收纳魂灵的数量是与人间的政治疆域有关还是文明疆域有关，陆鸣边也被推搡着过了桥。

来到桥头设摊分汤处，那位鹤发童颜的仙子跟前，陆鸣照着太爷的吩咐做了。

仙子收钱会意，便拿了个浅底的陶土碗，也给陆鸣调了碗汤，不过加的作料与给正常往生之人的并不相同。

陆鸣稳稳接过特制孟婆汤，暖暖的，温度刚好。

汤汁一口饮尽，陆鸣顿觉头脑昏沉，双腿也不受控制的朝不知何处迈去。

眼中最后的清晰景象是看到孟婆手指微抬，方才他喝汤的土碗也就飞回摊位。而后，陆鸣眼前景象便尽数模糊，只觉流光溢彩，光怪陆离。宛如乘上雨夜的出租车穿过城市，看窗外艳彩斑斓的霓虹灯在雨幕里扭曲成片，交织一团，又迅速消逝。

奈何桥上的喧嚣与血河里的鬼哭也一并模糊了，糅做一股，化成强烈耳敏，震得陆鸣龇牙咧嘴。

待到眼神清明，耳鸣消散，陆鸣晃过神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张床上。

不过还是大爷爷卧房的床上。

窗外已经大亮，隐隐传来鸟鸣，原来陆鸣昏睡了一夜。

陆忠耀还是抱着卦书，坐守床前。看陆鸣醒来，他也给书折角，放在一旁，摘下老花镜。

“见到你太爷了？”

“见到了……您是故意让我进来的？”

陆鸣坐直了，揉着耳朵。

注视感仍然存在，想来昨晚见到的男鬼还藏在房中监视自己。

“我还真以为你想要做作业，没想到听人说，你耍小聪明。”陆忠耀连连摇头，“你这孩子向来听话，怎么这种时候还犟上了呢？是人江老爷带你去找太爷的。”

犟上？

那不然怎样？

百分百相信会拿柴刀在村口堵人的你们？

陆鸣憋了一肚子牢骚，但实在不想计较，也就作罢不提，转而思考大爷爷刚刚的话。

既然说是江老爷带他去见的太爷，那也就是说，昨晚自己见到的男鬼恐怕就是“江老爷”了。

“对了，你太爷在下面告诉你的东西，别告诉其他人啊——就是你爸你妈也不行。”

陆忠耀的提醒拉回了陆鸣的思绪。

“为什么呢？”

“这事牵着鬼神，邪得很，要是说明了，大家可能还不信了……”

陆忠耀说得很有道理，但陆鸣觉得不对劲。

老太爷可以拉自己下去讲讲道理，那应该也可以拉其他亲戚下去喝茶，只要到过黄泉边，哪还怕有人不信呢？

说起来，太爷对于江家的所谓“履约”也是闭口不谈……难不成症结就在江家的要求上？

陆鸣留了个心眼，不过也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从大爷和四堂叔口中问出更多了，于是下床。

虽说对江家的要求具体为何实在不安，可陆鸣也知道，如果这事不解决，他早晚也得被催高利贷的折磨死。

所以眼下看来，似乎最好还是暂时留下：至少搞明白江家的要求到底是什么，掂量掂量当中份量，再做打算才为妥当。

“大爷，对了，反正我都被说动了，那您叫叔把手机还我呗？”

“你们现在年轻人啊，一天天就知道抱着手机，跟旧社会吸大烟的一样！”

陆忠耀骂骂咧咧的，但还是从怀中拿出陆鸣的手机，交给少年。

“你大有叔让我拿给你的。他说你聪明，下去见过了太爷，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放心吧，我多大人了……我们家人到几个了？”

“多咯，现在又在外边吵你太爷家产的事呢！我嫌聒噪，躲这看书来了，留大有应付去。”

因为谈到家丑，陆忠耀对着房间某个角落歉笑，看来是愧于陆家在江老爷眼前出洋相了。

想到自家亲戚每次聚在一起那吵吵闹闹的样子，以及亲戚们为了彼此炫耀而抓住自己刨根问底的丑相，陆鸣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房里一个老鬼算什么啊？外面可窝着一群真鬼哩！

“那我也坐坐，就不出去听他们闹了……您这有插座吗，我玩会儿电脑先。”

“你昨天晚饭都没吃，还是先出去吃点东西吧？”

“没事，我……”

“去吃点，去吃点。”陆忠耀作势把陆鸣往外面推，“我发个短信，叫你堂婶给你下碗面。”

“……谢谢。”

陆鸣无奈，但是心情复杂。

要说大爷一家对他好吧，不仅把他瞒在鼓里，还用柴刀威胁着他不准离开；可要说大爷一家对他不好吧，特地开车去接他的是四堂叔，现在对他细致关照的也是大爷。

该说是这一家老小在大棒加胡萝卜PUA自己吗？可万一真是自己想太多又怎么办？

陆鸣有点小聪明，可也不是心理变态。而今境遇如此，他既清楚自己得处处设防，又不想白白诬赖任何一个人——他毕竟是有人心淌热血的普通人，平平安安活过十九载，生活毒打不够，还做不到决绝地放下所有道德负担。

陆鸣迈出门去，没想到扑面仍是甜得发腻的蔷薇香水味，一只手也即刻拧住他的耳朵。

“小王八蛋，你可算醒了！”

“唉哟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

陆天娇犹未消气，下手之狠厉，痛得陆鸣连连求饶。

而在陆天娇身后，也站着一对青年男女。陆鸣认得，是他六姑的养子和亲女儿，杜明安和杜千华。杜明安恰和陆鸣同校同级，只是专业不同；杜千华倒是刚刚本科毕业，正在求职。

不过就六姑家的财力，以及六姑一家的秉性，陆鸣觉得他们更可能会让杜千华直接继承家业。

陆天娇撒手，杜明安紧跟着打趣道：“鸟哥，听娇娇姐说，你昨晚见鬼了，还把她一个人丢在老树那里，真的假的？”

“真的，昨晚太玄了——你没看我都中了邪，一觉睡到现在……不过也好，最近熬夜多，权当补觉了。”

陆鸣虽也跟着调笑，但由于和杜明安同校，他深知自己这表亲的秉性，心中对他其实并无多少好感。

杜明安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平时学校里的作风就是人五人六的，常和学校里一些顽劣的二世祖厮混，虽然不至于到校园霸凌的地步，但处处唯我独尊，是个刺头。

更何况……

陆鸣看着杜明安的脸，也不禁想起前女友的身影。

他从高中谈到现在的女友说走就走，很大程度上也是拜这小表弟所赐！

杜明安似未察觉陆鸣隐隐的不快，还是大大咧咧的：“喂喂喂，你都是A大人了，怎么还信这有的没的——我看你就是胆太小，哪天叫我桌游社的哥们带你整点剧本杀练练。”

“行了，明安，差不多得了。”

杜千华及时出声，温婉的仪容里带着淡淡的担忧。

“鸣鸣，你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你们到多久了？”

“今早九点左右来的……你爸妈呢？”

“他们忙，叫我自己来。”

“唉，表叔表婶真辛苦啊。”

杜千华长叹一声，又开始了她的一贯操作。

“我爸妈也是——你看明华这双球鞋，什么AJ的我不懂，只知道是限量款，还是爸妈辛苦赚钱买的呢……还有还有，我那个挎包，本来我说将就就行，他们非说心疼我，要给我买那个大牌子……”

杜千华开始滔滔不绝，气势与小时候炫耀国外买来的洋娃娃几乎一致，只是毕竟成年了，遣词造句更委婉些。洋洋洒洒间，好像还真是在心疼六姑夫妇经商不易。

“姐，你又瞎吹，爸妈首都都有三套房，给我们买这些东西算什么？”

杜明安大张着嘴接过话，也不知是他贫瘠的大脑就这么想，还是刻意给杜千华当捧哏。

陆天娇也听得不服气，连忙低头指鞋。

“看看我这双鞋，也是好不容易抢到的好货诶——都怪陆鸣，突发奇想拽着我去拜老树——他倒撞鬼先溜了，留我一个人过烂泥路，给搞脏了！”

有没有搞错？

不是你自己说要跟我去的吗？

陆鸣不禁翻个白眼，但从小到大，类似场景见得太多，已经懒得争辩了。

“你们聊，我吃点东西去。”

不想听这几个亲戚炫富，他赶紧走开。

进入厨房前，陆鸣也路过正为了遗产而吵得不可开交的堂屋，想起了太爷在黄泉边的怒斥，更是忍不住叹息。

陆家人变成今天这个鬼样，到底是放债的鬼早就上来收债了，还是他们本就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