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蝉的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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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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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大了。

他拽着她,用胳膊那么丁点地方挡雨。

虽然只能挡住额前那一小片,却是年少时,郝蝉最珍惜的屋檐。

她出身富贵之家,却始终感觉孤苦无依。爸爸和白月光厮混,妈妈反复发疯,经常拿她当出气筒。周褚安呢,会在她漫步雨中时,揪住她的书包,一条胳膊搂着她,另一条胳膊遮住她的脑门。

可笑的是,他居然也没有伞,却还想为她挡雨。

果然男生都很幼稚的——

直到今天也一样。

雨水唤醒了彼此的记忆,他重复当年,护送她至楼道的入口处。和以前不同的是,他手腕上多了一块陀飞轮,在脑门上留下浅浅的表带印记。

除此以外,还有价值不菲的袖扣。细节处,彰显成功人士才配拥有的精致与不苟。衣服崭新,走线细致,面料的纹理排布细密有序,浑身上下,都透露出社会精英人士的气息和秩序。

对,就是秩序感。

郝蝉心底某一处角落被唤醒,但凡从来也没有得到过,都不可能会有这种肖想。

她看了眼楼道外面,雨水瓢泼,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周春梅最讨厌下雨天,会弄坏她的鳄鱼皮包包和皮草。她从小就带郝蝉去参加时装周和品牌的答谢宴,会跟她讲拉贡和粗花呢,总是把“最顶级”三个字挂在嘴边。讲产地,法国南部和西班牙,讲工艺多么多么复杂,倾注了匠人的心血,郝蝉就是她宣讲的首选对象。但最后,她都会说一句,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才是最奢侈的,我们周家祖宗满身荣耀。

陈律用掌心捋了捋西服上的雨水,苦兮兮地抱怨:“我的老天爷呀,这雨下得跟玉皇大帝的洗脚水似的。知道周寡王想睡觉,急着给你送枕头来了。”

郝蝉后颈粘着濡湿的发梢,睫毛挂着细密水珠。少年时代残留的肌肉记忆让她本能地偏头,额角堪堪擦过他腕间陀飞轮的铂金表带——那圈精密机械在皮肤压出的淡红印记。

郝蝉脸颊绯红,往那边瞥了一眼。

大律师耍嘴皮子的功夫一流。周褚安这么惜字的人,怎么会跟他做朋友?

陈律勘破她的心思,嘿嘿一笑:“你别介意啊,我是周哥的嘴替。以后你有什么是从周哥那儿挖不出来的,你问我就好了。我都告诉你。”

“比如他喜欢你……”陈律抬起手,食指指着郝蝉,缓慢地画了个圆圈。“这种类型的。”

周褚安没接话。

郝蝉专注地看向黑夜中掉落在芭蕉叶上的雨点。

身侧,他点燃了一支烟。淡淡的薄荷香气萦绕在指尖,气氛一下变得沉闷。就在她感到非常不自在,想要找借口回家睡觉时,有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怎么可能。”

她抬头。

周褚安眉眼深深,点燃薄荷烟时颤动的指尖,猩红火星明灭间,他垂眸凝视烟灰跌落的方向,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凉薄的阴翳。

扎根在心底的自卑与脆弱,无时无刻地提醒她,这双眼睛是今生都无法再奢望的东西了。要向前走,依靠自己的力量,不停地向前走。

“下雨冷。你回去吧,别让家里那位久等了。”

家里那位。

郝蝉笑了笑,没有反驳。

“好……”

32岁,还是孤身一人,没房没车。从前的同学旧友,也早都不来往了。十五年前家里出了那档子事就沦为笑柄,漫漫长岁,也没看出半点逆袭的光景,只是普普通通,泯然众人而已。

陈律叫了车,提醒周褚安快到了,然后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名片,上面有他的联系方式:“医药费,主动给啊,不然明天我到你家楼下堵你。”

“知道。”

郝蝉缩了缩脖子,记忆中那个早晨,也是这样湿冷的雨,落在后脖颈里,黏答答的好难受。转身上楼的刹那,她想到什么,回头问道:“你不是快结婚了吗?我出一万,多的,就当给你随了份子钱吧。”

周褚安眼睛有点红肿。

声控灯骤灭的刹那,陈律跺脚激起的冷光里,她清楚看见他喉结滚动着咽下了某个呼之欲出的音节。

“你在说什么?”

他不想承认。她理解的,立马改了口风:“我说,一万够吗?儿子上学,最近用度挺大的,我得准备下钱。”

陈律:“哇塞,儿子都有了?你老公那头带的拖油瓶吧?”

周褚安迅速低头,把失落的表情都藏了起来。

“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不用赔偿了,一点小伤,不碍事。”

傻瓜。郝蝉心里猛地刺痛了一下。趁着楼道的灯灭掉的那一瞬,赶紧眨掉眼里的水,又在陈律踩亮声控灯的那一瞬挤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没事就好。”

郝蝉到家,把那张名片压在水杯底下,然后踹掉两只,裹进被子里,带着沿海城市独有的冰凉和浸润感。明显的气候差异告诉她,刑期已满,释放了。十五年,再不会有任何人来找她的麻烦。

第二天上午,手机很安静。

没有任何人发来任何消息。

中午下楼的时候,快递给她打电话,从赤金寄来的包裹到了。

用剪刀拆开塑料袋和那些缠贴的乱七八糟的胶带,里面放着一件羊皮袄子,从羊贩子手里买来的羊皮,才10块钱一件。第一年过年的时候,周春梅买了两身羊皮,给她做的这件袄子。皮毛一体,挺沉的一件,穿上显得很臃肿,没想到周春梅还留着。

郝蝉叫了衣物免费回收的人,把羊皮袄子和这些都不穿的衣服拿去捐给山区,足足有100斤重,不用出快递费,还给一箱助农苹果作为回报。处理完这一切,她才开始慢悠悠地继续收拾屋子。

不一会儿,门又被砸响,哐哐哐三声。

“谁啊?”她警惕地走到门边。

“快递!”

还是刚才的那个人。

郝蝉开门,他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手环。

“我看还有人发信息呢,是刚才收拾东西,不小心掉进尼龙袋的吧?你还要吗?”

郝蝉犹豫了两秒。

留着好像也没什么用了。

“充电器都找不到了。扔了吧。”

“我看背面有刻字。”快递员把手环翻转过来,有点可惜的表情。“the first love。真不要了?”

郝蝉讪讪地摆了摆手:“第一次都是尴尬的,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扔了扔了。”

快递小哥突然脸红心跳,很不好意思地开口:“那我可以拿回家给我妹妹吗?她还稚嫩,就喜欢粉色。”

她一怔。

他要是想私吞,刚才就可以这样做,没必要非得回来一趟询问她。看样子真是个人品正直的好人啊。

“可以。”郝蝉说完又后悔了。“只不过,我和初恋结局很稀碎。希望我的背运不要影响她。”

“这个没关系的。我妹妹心思都在学习上,不谈恋爱。”

“那就好。”

“谢谢!”

快递小哥兴高采烈地跑下楼。

郝蝉望着空荡荡的楼道,准备关门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突然扣住门框。修剪齐整的指甲缝里沾着星点深褐——像是昨夜在楼下花坛边掐灭烟头时蹭上的泥土。

“稀碎?背运?尴尬不美妙。”

他重复着刚才的话。

“郝蝉,你就这么定义我的?”

她呼吸窒住。

这个偷听狂,刚才就躲门后面?怎么快递小哥也不提醒一下,他旁边有人呢?这下好了,两句无心的话,又得罪了这祖宗。

郝蝉想着也没办法挽回了,硬气地承认道:“不然你觉得是什么呢?”

他咬着牙,问道:“你家里那位呢?”

“瘫痪在床,不方便。”

“看来你没变,还就喜欢稀碎的,是不是?”

“如果你这么确定,还用问我吗?”

他扒着门框,目光往身后一扫,咬牙切齿地问:“你家里那位,不是被你气成瘫子的吧?”

“不知道呢。”郝蝉耸耸肩,转移开话题。“你还有事吗?”

“你以为我闲得很?”他表情严肃地提醒,“尽管我如今管理着一家上万人的公司,找我的人已经排队加塞到下个月。”

“哦,周总裁,你已经忙到没时间回家换衣服了吗?”

郝蝉看着他衣服上半干的水渍,突然间心塞了。他衣服也没换,好像在楼下蹲了一夜。是不是就想知道屋里的动静?想看见第二天一早家里这位柃着公文包出门去上班?可笑幼稚到顶点,而且还没礼貌。

“你误会了,我同样的西装会一口气定制十套,并非没换洗。”

啊……

“不信你可以问陈律。”

他主动给陈律打了个语音电话,问昨晚他是不是跟他一起回去了。陈律解释了西装这个误会:“对啊,周哥被伤怕了,就担心喜欢的西装哪天脱在哪个女朋友家找不到了,所以同一款式会定制很多套,有备无患。”

“哦,这样啊。”

刚才的疑虑被打消了,郝蝉心里松懈下来。他不再喜欢她,反而感觉自在轻松。毕竟这么多年了,心里那一关始终过不去呢。

自从和周褚安分手后,郝蝉就没有过一段像样的恋情。

跟人交往时带着很重的防卫心,无法真正敞开心扉。她把这一切都归咎给过去郝军出轨,周春梅又太懦弱,明明占据有利条件却没能实现女性觉醒,成为优胜劣汰的牺牲品。

不过现在,周春梅死了。

周褚安摁掉了通话,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几年了吧。”

她心虚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洗衣液清香从敞开的门缝漫出来,身后阳台上,挂着昨夜淋湿的睡裙,拧得半开,往地板上滴着水,在积水滩里敲出空洞的回响。

“一直在家里照顾病人,所以很少出门。家庭主妇都是像我这样深居简出的。你找我有事吗?”

她打扫家务,早上用水冲洗木地板,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无袖汗衫。这季节,杭州昼夜温差大,在日头底下稍微干点活,就觉得热,塞在棉拖鞋的里的脚已经出了汗。

曾经的白月光初恋,变成现在这副不堪平庸的鬼样子。

他,应该是失望又难过的吧。

她并没有按照他的想象和预设,走进他的人生规划里。

郝蝉歉意地笑笑:“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家里那位挺介意我和长得帅的男生接触。我现在日子过得平坦又舒心,很好的。”

他突然眼眶红红的,好像被楼道里的风迷了眼。

庙会打人的视频在网上疯传。他本以为她这样失态,是忘掉他。他错了……窥视得越仔细,越是心寒失望。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下周移民,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郝蝉忍住内心的疑惑,继续维持着脸部微笑:“嗯,祝你一切顺利。”

“你也是。”

防盗门合拢时,楼道穿堂风卷起张褪色的物业缴费单。

那张轻飘飘的纸片贴着周褚安订制西裤的裤线翻飞,最终坠落在积水的电梯井边缘,墨迹被雨水泡得模糊难辨,像极了十五年前被眼泪晕开的分手信。

郝蝉如释重负。

模糊记得,自己不幸人生的分水岭,就是从喜欢上周褚安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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