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希奭瞪他道：“怎么就说不明白呢？寿王刺杀吐蕃人做什么？是可以自己去当赞普吗？那穷乡僻壤他也看不上啊！”

衙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罗希奭不追究武庆不单是为了送寿王一个人情，更是因为找不到寿王这样做的动机。

就连太子李亨，动机都比寿王大，毕竟可以栽赃李林甫，巩固自己的地位。

唯独是寿王，即便他能这样干，他也没有理由要这样干。

刺杀大相，对李瑁而言毫无好处，亦毫无坏处。

没有动机，所有证据就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就算呈报到圣人面前，也会被怀疑李瑁是被拿出来顶罪的。

当然，关涉到李林甫和李瑁之间那些没有捅破不可言说的事，罗希奭更加不会对外说道。

案子连着审了五日，李林甫天天在中书门下等着罗希奭跟他报告进展，随即又让中书舍人拟表呈递给圣人。

万骑军在各坊加紧搜查可疑人员，搜罗出犯夜禁者十余人，一并下狱拷问。

与此同时，王猛那边也打探到了消息：“大王，胡商那边都说，兀论样郭以前跟赞普关系确实不错，但他的部落最近几年势头很猛，圈了很多地，养了很多牛羊，也收了很多俘虏，现在兵强马壮，水草丰沃，隐隐然有超过赞普之势。赞普因此起了戒心，再加上许多政见不合，双方之间嫌隙很深，这也是大相死了吐蕃没有第一时刻发难的原因。”

旁边侍立的武庆听了，道：“如此说来，即便没有我们的参与，那兀论样郭也是非死不可的了。既然是吐蕃内乱，还是不趟这滩浑水的好。大王不如就安心查案，找出是谁杀了大相。”

李瑁只是坐着沉思，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武庆和王猛不敢相催，安静地垂手站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瑁才开口道：“你打听这些消息，花了多少钱？”

王猛笑道：“没给钱，我给了他们几颗保婴丹，他们就全告诉我了。吐蕃那儿气候不好，吃得又腥膻，女人难产的多，一尸两命更是常事，因此保婴丹是很珍贵的药物，市面上又不好买，所以比钱帛好使。”

李瑁又想了片刻，道：“双方既有嫌隙，又常政见不合，可曾公开争吵或冲突过？”

王猛一愣：“这……这倒没听说，需要我再打听这个吗？”

李瑁吁了一口气，放松了身体，靠在背垫上，道：“不用了。你打听回来的全是假消息。”

此言一出，武庆和王猛齐齐吃了一惊：“假消息？大王从何得知？”

李瑁瞟了他们两眼：“若是赞普跟大相之间有过公开争吵或冲突，那二人不和的事情当然众所皆知。可胡商并没有说起这个，安西那边的军报也没有提及，说明双方并未撕破脸，还维持着表面和谐的关系。”

说着，他话锋一转：“至于私底下有没有嫌隙，有权力必然就有斗争，亲密无间那是不可能的，但我觉得嫌隙并不大，原因有三：其一，如果二人真的已经到了彼此提防戒备的地步，那兀论样郭就不敢亲自出使长安，而应该坐镇部落，以防赞普趁机偷袭；其二，兀论样郭甘冒惹怒陛下的风险，搞什么金蝉异状，想趁机敲诈一笔，若真跟赞普不和，他不敢做出这么激进的举措；其三，既然表面和谐，没有公然冲撞，那一个胡商又如何得知二人嫌隙很深？因此，我断定你打听到的都是假消息。”

王猛怒道：“那帮崽子们敢骗我？我现在就找人暗地里揍他们一顿，再去找其他人打听。”

李瑁笑道：“别打听了，你打听来打听去，都会是这个消息。”

武庆听出了话外之音：“大王的意思是说，这是有人在故意放假消息给我们？”

李瑁晃着手里的穗子，笑道：“挺不错的嘛，我们的对手还能预判到我会去找胡商打听消息，放了个烟幕弹，想看看我是不是蠢货。”说着，他的笑容愈发明显：“我最喜欢跟聪明人过招了。”

大唐天宝元年三月己巳，阴。（公元742年5月3日）

又过了两日，正好到御前约定的七日之期。

罗希奭正式呈上了两名凶犯名单，李林甫看了，没有异议，遂拟表呈圣人御览。

两名凶犯分别是官任殿中侍御史，兼岭南度支巡官的梁知愈和万年县丞、知剑南九陇院的孟广同。

这两人的身份都有些微妙，曾在李亨还是忠王时来往甚密，后来李亨成为储君后，渐渐与二人疏远，并将他们外放至偏僻地区为官。两人回长安接受吏部述职考核，恰巧碰上鸿胪寺案发。

罗希奭给的理由是，此二人对李亨心怀怨念，觉得自身仕途无望，狼狈为奸，因此买凶故意破坏鸿胪寺夜宴，以便破坏李亨声望。

至于所买之凶，自然是在那犯夜禁的十余人里，从里面找出几个劣迹斑斑的地痞恶霸并不难。

乍一看，感觉此事跟李亨并无干系，反而李亨是受害者。

但老于此道的赵楚宾一看，就发现了不对劲。

李林甫将这两人指认为凶犯，正是隐隐然向李隆基暗示，太子用人不明，幕帐下尽皆是为非作歹之徒、包藏祸心之辈。

李亨吓得当天也上了一个表，极力澄清自己和这两人的关系，并且信誓旦旦当初正是发现他们二人人品不佳，故而驱离长安。

此刻，这两份表就摆在李隆基面前的矮桌上。

李隆基坐在桌后，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这两份奏表，久久不发一语。

高力士在一边研墨，看着墨汁在清水中逐渐扩散，如同圣人内心里深不可测的山渊，探知不到一点颜色。

过了许久，李隆基才皱起眉头，用手开始揉着眉心。

见状，高力士忙挽起袖子，上前轻轻帮圣人按压两侧的太阳穴，道：“大家累了，歇息一会儿吧。”

李隆基闭上眼睛，享受高力士的服侍，半晌道：“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