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灰落在铜盆里发出细碎的爆响，赵庆山盯着水面泛起的涟漪。招娣蹲在窗台上逗弄独耳黄鼠狼，月光透过她半透明的指尖，照见腕间蛛网状的尸斑正缓慢扩散。

“三太爷要的童男血。“幔帐后伸出青灰色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朱砂碎屑，“子时前送到城隍庙旧址。“

夜雾裹着纸钱在石板路上翻滚，赵庆山裹紧羊皮袄。自打成了出马弟子，他看见卖馄饨的老汉寿衣下爬满蛆虫，听见打更人铜锣声里混着指甲抠棺材板的动静。腰间铜铃突然震颤，铃舌撞在阴刻的“敕令“二字上，发出碎骨般的脆响。

城隍庙残垣间飘着七盏白灯笼，薄如蝉翼的灯笼纸透出幽蓝火苗。穿藏青长衫的老汉蹲在石狮旁，脚边竹筐里码着冻梨，每个梨脐都凝着血珠。

“这梨怎么卖？“赵庆山盯着老汉后颈蠕动的黑影。

“三文钱一斤。“老汉抬头露出白内障似的眼球，“用阳寿结账的话...“枯枝般的手指突然伸长，指甲盖里嵌着黑泥，“能换盏好灯。“

铜铃震得发烫，赵庆山后退半步撞上石碑。月光穿透云层时，碑上“早登极乐“四字渗出血丝，顺着裂缝爬成蛛网。老汉掀开竹筐底层的油布，六角灯笼骨泛着青灰——是人的肋骨打磨的。

“上个月刘家媳妇用五年阳寿换婆婆多活三天。“老汉摩挲灯笼纸，纸面浮现刘婆婆咳血的画面，“昨儿个头七，她婆婆从坟里爬出来，把儿孙都拖进棺材当垫背。“

赵庆山捻开怀里的犀角香粉，这是今早从招娣枕头下摸到的。香灰洒落瞬间，竹筐变成薄皮棺材，冻梨竟是蜡封的死人头，七窍里塞着发霉的糯米。

“我要盏续命二十年的灯。“他故意提高嗓门，铜铃“咔“地裂开细缝。暗处传来窸窣声，七八个黑影从残碑后探出头，脖颈都系着褪色红绳。

老汉牙龈上的尸虫抖了抖翅膀：“往东百步有盏描金走马灯。“指甲刮过灯笼骨发出刺耳声响，“得用至亲魂魄点灯芯。“

子时的梆子声飘来时，赵庆山已站在东街口。青砖地积着粘稠黑水，每步都像踩在腐烂的内脏上。描金灯悬在歪脖柳树下，灯面绘着百鬼夜行图，提手上缠的女子长发还粘着带痣的头皮。

“买灯还是买命？“沙哑女声从灯芯传出。赵庆山撒出犀角香粉，火焰“轰“地窜起三尺，映出穿红旗袍的女人。她左手抱襁褓，右手提的灯竟与树上那盏一模一样。

“七天前李德贵来买灯给痨病儿续命。“女人腐烂的指尖划过灯面，画面变成李德贵在院墙泼汽油，“昨夜他儿子浑身起火满街跑，烧焦的嘴里还喊爹。“

铜铃突然炸裂，赵庆山后颈窜起寒意。转身见老汉贴在背后，浑浊眼球几乎碰到他鼻尖：“客官该付看灯的账了。“竹筐里的死人头齐齐睁眼，蜡封的嘴撕开裂口。

招娣的尖叫声突然刺入耳膜。赵庆山怀里的黄鼠狼毛炸开，独耳渗出血珠。他摸到袖袋里的雷击木钉，却见黑水地面泛起涟漪，倒影中的自己长出了黄鼠狼尾巴。

“爹！看灯杆！“招娣的声音隔着虚空传来。赵庆山眯眼细看，描金灯的铜制灯座刻着极小的生辰八字——正是三年前失踪的米铺掌柜之女生辰。

灯笼纸突然无风自动，百鬼图上的夜叉伸出三寸长的舌头。赵庆山摸出从王铁匠尸体上取来的铁屑，混着舌尖血甩向灯面。夜叉发出惨叫，画面变成米铺千金被活埋的场景，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与灯提手上的发饰一模一样。

“原来是用枉死者物件炼灯...“赵庆山闪身避开老汉抓来的利爪，袖中红线缠住柳树枝干。黑水地面突然隆起，伸出数十只腐烂的手抓向他脚踝。

招娣的童谣声穿透迷雾：“月牙弯弯照黄泉，一盏孤灯换人烟...“独耳黄鼠狼突然蹿上肩头，对着东南方发出厉啸。赵庆山咬破中指在眉心画血符，阴阳眼穿透幻象——所谓鬼市竟是建在乱葬岗上的四重镜像空间。

描金灯所在的位置，赫然立着座青苔斑驳的墓碑。碑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但“秀娥“二字如钢针扎进赵庆山瞳孔。十年前那个雪夜突然清晰起来：爷爷带人封井时，秀娥的翡翠镯子卡在井沿摔得粉碎。

“用我的魂魄点灯！“赵庆山突然冲向墓碑。老汉发出非人的嚎叫，竹筐里的死人头腾空飞起。就在指尖触到墓碑的刹那，招娣的尖啸震碎镜像空间，赵庆山看见真实场景——数百盏灯笼组成巨大的招魂阵，阵眼处悬浮的正是秀娥那盏翡翠断镯。

黄鼠狼独耳突然脱落，化作血箭射向阵眼。翡翠镯炸裂的瞬间，所有灯笼同时熄灭。赵庆山扑向阵眼位置，在瓦砾堆里摸到半截焦黑的灯芯，灯芯里缠着根细小的指骨——是招娣出生时缺失的右手小指。

浓雾散尽时，东方泛起鱼肚白。赵庆山瘫坐在废墟间，发现羊皮袄内袋多了张泛黄的契约。墨迹未干的文书上写着：“借寿二十年，以女招娣魂魄为质。“落款处按着血手印，大小与招娣的手掌完全吻合。

晨雾中传来细碎的铃铛声。招娣赤着脚从瓦砾堆走来，腕间尸斑已蔓延到手肘。她弯腰捡起焦黑的灯芯塞进嘴里咀嚼，瞳孔缩成两道金色竖线：“爹，三太爷说...下一盏灯该用王寡妇的舌头来点。”

“爹尝过这个味道吗？“招娣把灯芯塞进嘴里咀嚼，漆黑的汁液顺着嘴角滑落，“像在吃烧焦的知了壳，又苦又腥。“

赵庆山摸向腰间断裂的铜铃，发现羊皮袄内袋多了张泛黄的契约。墨迹未干的文书上写着：“借寿二十年，以女招娣魂魄为质。“落款处的血手印还带着体温，大小与招娣的手掌完全吻合。

“三太爷说王寡妇的舌头最合适。“招娣突然凑近，瞳孔里映出赵庆山扭曲的脸，“她生前最爱嚼舌根，死后该还些利息。“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声，废墟间的雾气开始翻涌。赵庆山抓住招娣手腕，尸斑已经蔓延到手肘，皮肤下似有无数细小的触须在蠕动。他想起昨夜在灯笼阵里看到的景象——秀娥的翡翠断镯里封着一缕生魂，正是招娣出生时被抽走的命魂。

“你娘留给你的镯子...“赵庆山从贴身衣袋摸出半截翡翠，“该物归原主了。“

招娣突然发出尖利的笑声，腕间尸斑急速扩散。独耳黄鼠狼从她袖口钻出，对着翡翠镯发出威胁的低吼。晨光刺破雾气的瞬间，赵庆山看见镯子内侧刻着极小的符咒——是萨满文写的“锁魂“。

“当年你爷爷抽走我的命魂，不就是为了养这个杂种？“招娣的声音突然变成男女混响，指甲暴长三寸刺向赵庆山咽喉，“把我封在镯子里当灯油，你们赵家真是打得好算盘！“

赵庆山翻身滚向残碑，后腰撞上坚硬物体。摸到的是半截槐木灯架，断裂处渗出粘稠的黑血。昨夜鬼市的场景突然在眼前闪回：所有灯笼的灯芯都缠着翡翠碎屑，燃烧时散发的气味与秀娥生前用的头油一模一样。

招娣的攻势突然停滞，她跪倒在地剧烈抽搐，后背隆起数个拳头大的鼓包。布帛撕裂声响起，三条毛茸茸的尾巴刺破棉袄，在晨雾中狂乱摆动。独耳黄鼠狼发出凄厉嚎叫，化作红光没入招娣眉心。

“爹...快...“招娣的瞳孔在人形竖瞳与兽瞳间不断变换，“三太爷要醒了...“

地面突然剧烈震动，废墟间升起九盏血灯笼。每盏灯芯都裹着节人指骨，燃烧时发出噼啪的爆响。赵庆山摸出雷击木钉扎破掌心，以血为墨在槐木灯架上画出镇魂符。

血灯笼组成的阵法中央，浮现出黄三太爷的虚影。它缺耳的头颅上顶着骷髅冠，尾巴卷着个啼哭的婴儿——那孩子眉心带着铜钱大的黄毛旋涡，与招娣的胎记如出一辙。

“二十年前你爷爷夺我洞府，今日该还债了。“黄三太爷的声音震得瓦砾簌簌掉落，“用这孩子的肉身温养我儿元神，是你们赵家欠下的因果！“

招娣突然发出非人的嘶吼，三条尾巴缠住赵庆山的腰腹。她的指甲深深抠进青砖地面，在石板上刮出深深的沟壑：“爹...把镯子...打碎...“

赵庆山举起槐木灯架砸向翡翠镯，碎片飞溅的瞬间，无数道生魂从镯中涌出。黄三太爷的虚影发出惨叫，血灯笼接二连三炸裂。招娣趁机挣脱束缚，扑向阵法中央的婴儿幻象。

晨雾被血色染红时，赵庆山看见招娣咬断了婴儿的咽喉。黄三太爷的哀嚎声中，招娣背上的尾巴增加到四条，尸斑却退到了手腕处。

“现在我们是真正的同类了。“招娣舔着嘴角的金色血液，把半块翡翠碎片塞进赵庆山手里，“告诉三太爷，明晚子时，我要用王寡妇的舌头换李裁缝的眼珠。“

废墟间升起浓雾，招娣的身影逐渐模糊。赵庆山握紧翡翠碎片，发现上面新添了道血纹——正是当年封井时，秀娥被铁链勒出的伤痕。

月色被血雾染成暗红时，赵庆山踩着满地纸灰摸到王家老宅。门楣上悬着的招魂幡无风自动，幡尾系着的铜铃早已锈成青绿色。他记得王寡妇是上吊死的，舌尖被自己生生咬断半截。

“庆山哥也来讨舌头？“李裁缝突然从阴影里闪出，左眼蒙着黑布，右手握着把豁口的剪刀，“那娘们临死前咒了整条街，都说她舌头能通阴阳...“

话音未落，王寡妇的棺材突然炸裂。腐尸端坐在棺木碎片中，断舌处钻出条三尺长的蜈蚣，毒颚开合间竟发出人声：“赵庆山！你闺女吃了我半条舌头还不够？“

赵庆山摸出怀里的翡翠碎片，上面新添的血纹突然发烫。腐尸的胸腔里传出铁链拖地声，七盏灯笼从地底升起，火光中浮现出个戴青铜面具的佝偻身影——鬼市主人的面具上赫然刻着黄三太爷的独耳图腾。

蜈蚣闪电般袭来的刹那，赵庆山将翡翠碎片按进腐尸心口。王寡妇的尸身突然剧烈抽搐，断舌处喷出大团血雾，雾中浮现出她生前最后的记忆：

三年前的雨夜，王寡妇蹲在城隍庙后墙根，油纸伞下压着个啼哭的婴孩。伞面上绘着百鬼夜行图，正是鬼市灯笼的图案。她哆嗦着剪下婴孩一绺胎发，换来盏巴掌大的白骨灯。

“这灯能照见阴间路。“记忆中的鬼市主人递过灯盏，面具下的声音带着粘稠水声，“等你男人头七回魂夜，拿灯照他天灵盖...“

画面突然扭曲，王寡妇的舌头在口腔里疯狂生长，舌尖裂开露出排细密的尖牙。赵庆山猛然醒悟——那些买寿者暴毙时，嘴里都带着类似的齿痕。

腐尸突然炸成血沫，翡翠碎片上的血纹蔓延成地图模样。李裁缝的黑布下渗出脓血，他怪叫着撕开眼罩，空眼眶里爬出只碧眼蜈蚣：“老子的眼睛早卖给鬼市了！你们赵家造的孽，该用血来偿！“

七盏灯笼突然合并成巨大的走马灯，鬼市主人的青铜面具“咔嗒“裂开。面具下是张高度腐烂的脸——正是二十年前被赵老爷子斩杀的黄大仙长子，黄三太爷的亲兄长。

“当年你爷爷假意结盟，骗我父王洞府灵脉。“鬼市主人的骨爪捏碎灯笼，火光中浮现出古老契约，“今日我要用赵家血脉重开鬼门！“

招娣的尖啸声突然撕裂夜空。她踏着血雾走来，四条狐尾扫过之处，灯笼接连爆燃。王寡妇的断舌从她袖中滑落，舌苔上密密麻麻刻着萨满咒文。

“三太爷没告诉你？“招娣的瞳孔分裂成复眼状，“我吞了你的本命灯油，现在你我血脉同源。“她将断舌抛向空中，咒文化作金线缠住鬼市主人。

翡翠碎片突然飞起，血纹与咒文融合成封魔阵。赵庆山这才看清，王寡妇的舌头竟是阵眼所在——二十年前赵老爷子封印黄大仙时，用的正是其长子的舌骨。

地底传来隆隆巨响，黄三太爷的虚影从裂缝中升起。它头顶的骷髅冠寸寸龟裂，露出里面封着的秀娥头颅。招娣突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四条狐尾缠住生母的头颅。

“好一个局中局。“鬼市主人的腐肉簌簌掉落，“原来我父王早将半数元神藏在人族孕妇体内...“

血阵光芒大盛时，赵庆山看见惊悚真相：招娣实为黄大仙转世容器，秀娥当年怀的是黄仙妖胎。赵老爷子抽走的命魂，实为压制妖力的封印。

“现在该物归原主了。“黄三太爷的尾巴刺穿鬼市主人心脏，“大哥，你贪恋人牲祭祀时，就该想到这天。“

招娣趁机吞下鬼市主人的内丹，第五条狐尾破体而出。她舔着指尖金血轻笑：“三太爷，现在我有五条命债要还——您说先从哪笔开始？“

黎明时分，赵庆山站在老井边。井水倒映出他右手的鳞片，那是昨夜触碰血阵的代价。招娣的童谣从山神庙飘来，混着皮影戏的锣鼓点：

“一盏灯，两处坟，三个冤魂换仙根...“

庙檐下挂着新扎的灯笼，灯面绘着王寡妇的断舌、李裁缝的瞎眼、还有他自己逐渐兽化的手掌。

翡翠碎片在掌心发烫，血纹指向长白山深处。赵庆山知道，这场延续二十年的恩怨，终要在招娣完全妖化前了结。而下一盏灯，或许该用他自己的心尖血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