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偶然褶皱(上)
第17章 偶然褶皱(上)
晨雾凝在窗棂上结成盐霜时,林夏正握着柳叶刀剖开第三十一条黄花鱼。刀尖在鱼鳃处微妙地停滞——唐棠的米色羊皮靴碾碎门外贝壳的脆响,像极了周远初来那日行李箱滚轮轧过地板的动静。她没抬头,食指无意识摩挲着围裙口袋里的鲨鱼牙搭扣,金属棱角抵住掌纹里未愈的裂口,那是上周教周远剖河豚时被误伤的。
“请问周远先生住这里吗?”
香水味先于声音漫进来。林夏看着料理台上凝结的鱼血倒影:女人驼色大衣的下摆扫过青石门槛,羊绒围巾松散垂落的弧度,与周远那条在晾衣绳上飘了三天的灰格子围巾惊人相似。
“二楼靠海那间。”林夏把沾着鳞片的手往围裙后藏了藏,刀尖挑起鱼内脏甩进猫食盆。虎斑猫没有像往常那样窜出来——它正蹲在楼梯转角,琥珀色瞳孔跟着唐棠的铂金包链条晃动。
木楼梯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却在第四阶突兀地变调。林夏的睫毛颤了颤,那处破损是周远扛着旧书架上楼时撞裂的,此刻正吞没着陌生高跟鞋的节奏。阁楼门轴转动的涩响碾过耳膜,她突然想起那扇门自己有一个月没推开过了——自从周远用漂流木雕了新的贝壳风铃挂在门把手上。
咸腥的晨风卷着松节油气味钻进来。
林夏的刀尖在鱼腹划出歪斜的弧线,看着唐棠将亚麻色画箱支在周远的书桌上。透过半敞的门缝,能望见女人解开大衣时露出的珍珠灰衬衫,第三颗纽扣的位置与周远常穿的那件旧工装莫名重合。画布绷紧的声响让她后槽牙发酸,那是周远补帆时特有的动静。
虎斑猫忽然跃上窗台,碰翻了周远养的薄荷草。林夏注视着滚落的陶土花盆,想起他上个月蹲在礁石区挖沙土的背影。此刻碎陶片在唐棠脚边迸裂,女人只是轻轻“呀”了一声,脚尖避开残渣的姿势优雅得像在舞池错开陌生人的邀约。
“需要帮忙吗?”林夏站在楼梯阴影里,看着唐棠将调色板浸入周远的搪瓷脸盆。靛蓝与赭石在盆底晕开,染脏了盆沿那道裂纹——除夕夜周远喝醉摔破的,后来他用船舶胶粗糙地粘合,说裂痕像北斗七星的形状。
“不必了。”唐棠的尾音裹在画笔与画布的摩擦声里,羊皮靴尖无意识蹭着地板某处油彩。林夏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周远熬贝壳粉时溅落的靛蓝,此刻正爬上意大利手工鞣制的皮料,如同潮水漫过精心规划的堤岸。
厨房突然闷得令人窒息。
林夏转身撞翻案头潮汐表,纸页哗啦啦翻到周远用红笔圈住的满月日。冰柜制冷机的嗡鸣混着楼上画笔的沙沙声,在耳蜗里绞成尖锐的螺旋。当她发现自己在数唐棠更换画笔的次数时,刀尖已深深楔入砧板——这个习惯是跟周远学的,他修船钉时总用虎口抵着榔头默数敲击数。
咸鱼干在晾竿上投下细长的阴影。
林夏机械地擦拭流理台,抹布反复摩擦周远用船木修补的台面裂痕。松节油气味越来越浓,混着某种柑橘尾调的香水,像极了上周暴雨夜阁楼漏雨时,周远身上沾染的古怪味道——他说是修补旧书沾到的防霉剂。
虎斑猫突然发出尖利的嘶叫。
林夏抬头时,正看见唐棠拎着周远的旧工装外套站在阁楼窗前。晨光给女人周身镀上毛边,她将外套披在肩头的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回。林夏的指甲陷进船木裂缝,木刺扎入指腹的疼痛让她想起:这件外套的右口袋里有周远给她雕的鲸鱼骨发卡。
潮声骤然漫过耳际。
当唐棠的画笔开始勾勒窗外的老灯塔时,林夏终于看清画架旁那个靛蓝色马克杯——杯身有道月牙状缺口,是周远某次出海归来摔坏的。此刻杯口蒸腾的热气扭曲了女人的轮廓,仿佛她整个人正从周远的生活痕迹里生长出来。
冰柜发出沉闷的震动。
林夏打开冷冻层取出昨夜剩的鱼丸汤,发现周远用防水笔在保鲜盒上画的简笔笑脸被水汽晕开了。凝结的油花里浮着半片薄荷叶,是他在暴风雨夜特意从窗台抢救回来的。楼上突然传来轻快的口哨声,某个熟悉的变调让林夏的手指僵住——那是周远修船时总哼的旋律,此刻正从唐棠唇间流淌而出,每个转音都精确复刻了他的呼吸节奏。
盐霜在晨光里无声融化。
林夏望着水槽里逐渐变淡的血水,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数唐棠更换画纸的次数。这个认知像鱼钩扯破胃袋,她踉跄着扶住周远加固过的碗柜,金属合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阁楼飘落的铅笔屑沾上她发梢,与周远木屑味的须后水气息纠缠着坠入排水口。
当第一缕直射阳光刺穿晨雾时,林夏发现自己正用周远教的绳结手法缠绕抹布。那些他手把手纠正过的丁香结,此刻在指间扭曲成陌生的形状。楼上传来画布撕裂的脆响,混着唐棠懊恼的轻叹——周远说过,画者撕画时的力度最能暴露本性。
潮水开始上涨。
林夏把剖好的鱼码进冰柜,指尖触到周远刻在层架背面的鲸鱼图腾。霜花顺着纹路攀爬,将唐棠遗落在料理台的珍珠耳钉冻成冰柜里的小型月亮。当她关上柜门时,整个厨房都在随着阁楼的笔触震动,仿佛有艘看不见的船正破开晨雾驶来,桅杆上挂着她从未见过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