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前的第一场雾把渔港腌成了毛玻璃罐头，连海鸥的喙尖都凝着水银色的露。周远跟着林夏穿过码头时，三十七艘渔船的桅杆正往雾里注射灰絮状的晨光。修船匠阿贵蹲在青石板上补渔网，尼龙线穿过梭眼的簌簌声，像极了周远前司茶水间永远修不好的碎纸机，那台机器曾吞掉他写了三个月的项目结题报告。

“把网眼当Excel表格格子。“林夏抛来枚缠着紫菜干的铜梭子，铜绿蹭过周远手背时留下苔藓般的触感，“横线是出勤天数，竖线是未读邮件数——补到第三十针就能摸到窍门，比你们年终总结会上的饼图实在。“

周远的食指被渔网勒出珊瑚红的痕，尼龙线在雾水里泡出的腥味钻进指甲缝，让他想起离职前夜键盘缝隙积攒的咖啡渍。他模仿林夏的挑线手势，手肘却撞翻装浮子的铁罐。彩色塑料球滚进浓雾，被早潮舔过的石板路顿时成了儿童海洋球池，一颗荧黄浮子正巧卡进阿贵叔的胶鞋底纹。

“上个月补网时，梭子尖戳穿了新买的智能手表。“林夏用虎牙咬断线头，下唇沾的雾珠随话语震颤，“表盘卡在网眼上闪红光，远看像条中毒的河豚。“她突然拽过周远手腕模拟场景，他闻到对方发梢的海藻味，“你们大厂造的防水技术，还不如晒干的鱿鱼皮结实——至少鱿鱼皮破了能煮汤。“

阿贵叔从雾里冒出半张脸，递来搪瓷缸里的虾皮茶，茶面浮着层冷却的油膜：“后生仔手太嫩。“他指甲缝嵌着十年渔网积攒的铜锈，绿得像深海沉积岩，“我闺女在互联网公司天天敲键盘，回家探亲那周，哭着说指头不会打弯了，拿筷子都哆嗦。“

周远凝视老人翻飞的梭尖——那手腕转幅精准如机械臂，让他想起上季度汇报会上卡成PPT的董事长虚拟形象。他尝试模仿阿贵的手势，却把网眼补成死结：“这个……比算KPI复杂。“

“KPI要是渔网啊——“林夏突然把整张网罩在他头上，雾水混着鳞片从网格漏进衬衫领口，“你们就像在暴雨天出海的人，光盯着雷达图，忘了船底早让藤壶蛀空了。“她手指划过网绳的霉斑，“喏，这些烂线头，全是你们熬夜赶工爆的肝。“

十点钟的太阳开始蒸煮雾气时，周远在渔网堆里翻出块粉色浮标，塑料表面附着藤壶的钙质环纹。林夏用梭尖戳了戳寄生痕迹：“去年捞到的漂流瓶，里头塞着程序员写的辞职诗——'致永远99%的进度条'，可惜被海水腌成了乱码。“

“我电脑回收站里也有首打油诗。“周远把浮标系在腰间当钥匙扣，塑料球撞击皮带扣的声音像缩水的系统提示音，“叫《致永远99%的进度条》——结果被行政当垃圾文件粉碎了。“

阿贵叔的笑声震落桅杆上的露珠：“你们该学学船老大！“他抖开渔网展示补丁，防弹纤维在雾里泛着冷光，“上回用防弹布补的破洞，被蓝鳍金枪鱼撞出个爱心形——现在成了小年轻求婚打卡点。“他指着网眼间卡着的半片鱼鳞，“上周还捞出枚钻戒，准新郎哭得比发动机还响。“

正午的雾被晒成咸柠汽水味。周远终于补好半米渔网，尼龙线走向却活像房颤患者的心电图。林夏把那段网铺在生锈的柴油桶上：“留着，等冬天贴到窗户挡北风——比你们买的北欧风编织挂毯生动。“她突然撕下一截网绳缠住周远手腕，“试试，你们开会时用来捆焦虑症刚好。“

返程路过晒场时，周远在晾晒的渔网迷宫里发现串贝壳风铃。林夏拨动砗磲壳，裂痕处的回响带着潮间带的嗡鸣：“台风天卷上岸的，修船厂小孩拿它当弹珠。“她把贝壳贴在他耳廓，“听见没？去年夏天的浪还在里头转圈。“

“像不像电话会议的回声？“周远贴着贝壳呢喃，远处传来收网船的汽笛，与贝壳里的潮声共振成双重奏。

傍晚修船厂加班焊新船时，周远坐在报废渔网堆上吃烤蛏子。林夏用烧红的铁钎在船板刻了行小字，火星溅到他裤脚烧出个焦痕：“给你刻了个工号——等这船三十年后报废时，准有人把它当达芬奇密码破译。“

周远借着夕阳看清那串数字——竟是他的离职日期。烤蛏子的黄油滴在渔网补丁上，林夏突然用铁钎挑起油星：“看，像不像你们公司年会放的冷焰火？就那种贵得要命，炸开却像得了肺痨的玩意儿。“

入夜后，周远在阁楼整理渔网线头。月光把歪扭的网眼投射在墙上，形成晃动的二维码阴影。他摸出手机扫描，竟跳转到海鲜市场比价页面，帝王蟹价格曲线让他幻视股票K线图。将离职时带走的公司门卡塞进网眼当浮子，亚克力卡片的反光在海墙上切割出细密网格——像极了他工位上空荡的打卡机，那台机器曾吞掉他四年零八个月的指纹。

潮声漫进窗户时，林夏在隔壁屋修船笛的调子漏过墙缝。她总把《Jingle Bells》吹成漏风的渔港进行曲，此刻却让周远想起某年圣诞夜——他独自加班校对数据，哼跑调的歌谣时，中央空调突然喷出团雪白的保温棉。

“叮——“

门禁卡在渔网里摇晃，撞出碎玻璃般的清响。周远想起林夏晨间的话：“烂网要补，破日子也得编。“他抓了把盐焗海带丝塞进嘴里，咸味比公司咖啡机的浓缩液更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