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渔期倒数第七天，苎麻沤渍池的腐熟气息漫到了晒药场。周远蹲在青石板上削麻杆，刀刃总在纤维结节处打滑，断口参差如他上季度被打回的报表。

“用巧劲，别当是在敲退格键。“林夏的银簪斜插在沤麻池边，簪头泛着蓝绿相间的铜锈。她扯起捆苎麻浸入黑褐色浆水，“我妈从前总说，沤烂的麻杆会唱歌。“

周远学她侧耳贴近水面，气泡破裂声里果然混着断续哼唱。林夏忽然用簪尖挑起团纤维：“听，这是《补网调》第三段——你上回说像Windows开机音。“

绞线车间木梁上黏着1983年的潮汐表，霉斑把农历日期蛀成镂空。周远拆卸卡住的绞线机时，发现齿轮缝卡着片泛黄鱼鳞：“这鳞片……“

“我妈生我时留下的。“林夏往轴承浇了勺鲸油，“那夜她羊水破在齿轮旁，接生婆说我的啼哭震落了梁上咸鱼。“她突然扳动把手，机器轰鸣声盖过檐角风铃，“现在这声响里还掺着当年的血沫子。“

补网场的尼龙线团在午后泛起彩虹光晕。周远跟着阿婆们学打双死结，林夏母亲的旧渔网平铺在柴油桶上，阳光穿透网眼时在地面织出模糊的指纹。

“瞧这截银线。“林夏从破网边缘挑起根发亮的纤维，“我妈拆了结婚耳环捻的，说要网住最烈的马鲛鱼。“她腕间的玳瑁镯子磕在铁桶沿，“结果鱼把网挣破了，顺带扯走她半缕魂。“

茶馆老板娘端着薄荷茶晃过来：“小夏妈当年补的网眼啊——“她拇指关节的凹痕卡住梭子，“比观音菩萨的莲座还齐整，可惜嫁了个读不懂潮汐书的男人。“

周远注意到林夏忽然收紧线结，尼龙线在她虎口勒出红痕。陈伯抱着糯米浆桶经过，朝聚乙烯线堆啐了口：“化纤！海龙王最恨这塑料味儿！“

暮色漫进车间时，周远在母亲遗留的渔网里发现枚贝壳纽扣。林夏用簪尖挑开钙质表层：“这是我周岁衣的扣子，她缝在渔网上当定位标记——“她突然将纽扣按进周远掌心，“结果自己却成了失踪人口。“

月光下的补网场浮动着鱼露的咸腥。周远学着将苎麻线与化纤线交织，林夏握着他的手调整绞盘角度：“苎麻管韧劲，化纤防心碎。“她的呼吸扫过他耳后，“混纺线比任何誓言都扛得住潮气。“

阿贵叔给老绞线机换了新齿轮，1978年的检修单随风飘到周远膝头。他借着月光辨认模糊字迹时，林夏忽然开口：“那是我妈的字，她曾在这备注'产前水肿不宜久站'。“

最后一捆混纺线收卷时，晒药场传来陶瓮碎裂声。周远跟着林夏跑去，看见她母亲的嫁妆瓮裂成三瓣，陈年当归根须正被夜风卷向海面。

“该来的总得来。“林夏蹲身捡拾瓷片，腕间的银线随动作闪烁，“她带走的半缕魂，该去和深海里的半缕团圆了。“

周远望向海面，月光正把浪花焊成银链。林夏将混纺线轴塞进他怀里：“明天拿这个补船帆——记得在左舷第三块补丁上，缝个倒写的'夏'字。“

后半夜潮声渐响时，周远在船帆布上落下第一针。林夏母亲的《补网调》忽然从绞线车间传来，混着聚乙烯线的摩擦声，竟与他离职那天的碎纸机轰鸣押上了相同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