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登陆前六小时，急诊科的玻璃窗开始发出低频震颤。陈恪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室颤波形，掌心的除颤仪手柄还残留着上一位患者的体温。护士长摔开抢救室的门：“陈医生！三号高速连环车祸，九名重伤员正往这送！”

这是陈恪连续值守的第三十六小时。他摸出裤袋里的胰岛素泵，将基础率上调了0.5单位——上周查出的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早已警告过他，但此刻走廊里此起彼伏的仪器警报比胰腺更懂得催命。

第一个伤员是被安全气囊拍碎脾脏的孕妇。B超探头刚触到她隆起的腹部，陈恪就看见监护仪上的血压像退潮般下跌。“开放两条静脉通路！准备紧急剖宫产！”无影灯亮起的瞬间，整栋楼突然陷入黑暗。备用电源启动前的三秒里，他已借着同事们举着的手机手电灯光，完成了腹膜切开术，生命并不会自己等着光的到来。

器械护士递来的持针器带着血锈味。陈恪想起昨天报废的那批消毒包，院长在会上拍着CT片子怒吼：“财政拨款不够换消毒设备，难道用患者的命来抵？”此刻他缝合子宫的每一针都在祈祷，祈祷这个在台风天出生的女婴不会死于术后感染。

第二个伤员是戴着呼吸机的消防员。尘肺病让他的肺泡像破旧的滤网，每口呼吸都带着粉红色泡沫。陈恪盯着血气分析单上7.15的PH值，突然听见护士站传来争吵。家属揪着实习生的领子吼叫：“先救年轻人有什么错？那个老东西本来也活不了半年！”

陈恪的胰岛素泵发出低电量警报。他摸出抢救车里的葡萄糖注射液咬开瓶盖，甜腻的液体混着喉间的血腥味往下咽。监护仪上的室颤波突然转为直线，十七岁少年胸骨下的心肌像团泡发的棉絮——那是过量减肥药导致的心脏溶解。

“肾上腺素1mg静推！”陈恪跨上担架床开始胸外按压。肋骨断裂的触感顺着掌心传来，这具年轻躯体里曾跃动的心脏正在他指间分崩离析。最后一次电击后，心电波形诡异地呈现出生理性的窦性心律——医学教科书称之为尸检心律，是心肌细胞最后的集体告别。

台风眼过境的二十分钟里，陈恪在安全通道遇见缩成一团的规培生。女孩的胸牌上溅着脑脊液，手里攥着被扯断的听诊器。“陈老师，三床的爷爷...他偷偷把呼吸面罩让给隔壁床的孩子了。”

陈恪望向窗外漆黑的天空。二十年前他父亲在援非医疗队留下的遗物里，有本边角卷曲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此刻那些发黄的字句突然在暴雨中具象成三床老人脖颈处的压疮，具象成消防员呼吸面罩上的血沫，具象成新生儿第一声啼哭里裹着的消毒水味道。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陈恪在值班室给自己注射了最后一剂胰岛素。抢救记录本上躺着七个名字，其中三个被画上黑框。护士长递来的浓茶里沉着半片安瓿碎玻璃：“配电室淹了，全院转移重症患者。”

陈恪望向候诊大厅。抱着婴儿的孕妇正在教白发老人使用雾化器，截肢的消防员用唯一完好的手为休克少年按压输液管。人群自发形成的生命之链中，他看见父亲泛黄的旧照片在闪电中浮现——1998年长江洪灾时，那个同样在断电的手术室里，用手电筒完成开颅手术的身影。

晨光刺破云层时，陈恪瘫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染血的听诊器垂在胸前，像枚锈蚀的勋章。手机里躺着妻子的十三条未读信息，最新一条是胎心监护报告——他们试管七次才怀上的孩子，此刻正隔着妻子腹壁与他共享心跳。

台风过境的积雨云在天际翻滚，陈恪摸出皱巴巴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二十年前他誊抄的“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早已被碘伏染成淡黄，此刻却在新生的朝阳里泛出青铜器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