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蹁跹，光影交错间，我第十三次被竹枝不轻不重地抽中手腕。暮霭沉沉，悄然浸染了整座练功场。

师父颀长的身影伫立竹影深处，玄色劲装衬得他愈发如孤峰寒松。剑眉斜飞入鬓，眉骨处一道寸许旧疤横亘，倒为那张素来冷若冰霜的面容平添三分煞气。

他手持三尺青竹，修长叶片末梢，凝着尚未被时光风干的晨露，在黯淡的光线下，隐隐泛着剔透的微光。

“剑锋偏三寸，便是取死之道。”师父的声音冷冽，仿若深山涧底叮咚而下的碎玉。手中竹枝顺着我的锁骨缓缓滑向心口，那冰凉的晨露，悄然渗进粗粝的麻质衣领，寒意瞬间传遍全身。师父素爱用后山的苦竹充当教具，此竹周身细密倒刺密布，稍有不慎，肌肤便会被刮出一道道沁血的伤痕。

我默默揉着泛红的手腕，目光却忍不住偷偷游移，打量师父垂落的广袖。那截素白袖口，无论何时都纤尘不染。方才师父挽出一个凌厉剑花，挑飞我手中木剑，宽大的衣袂随风翻飞，恰似流云舒卷自如。山巅萦绕的晨雾，萦绕在他肩头，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在天光的映照下，恍若熠熠生辉的银甲，圣洁而又威严。

“看剑！”

一声清喝，青竹破空之声乍起，惊起林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振翅高飞。师父旋身时鸦发飞扬，发间乌木簪尾端的墨玉坠子扫过耳际，在颈侧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寒光。常年饮雪水淬体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此刻却因运劲泛起薄绯，如同冰裂纹瓷里渗出的霞色。

我心中一惊，慌忙抬臂格挡。谁知竹枝中途陡然变招，轻巧地一点，落在我的右膝内侧。我只觉双腿瞬间发软，身子不受控制地踉跄着撞上身后青石。怀里紧紧抱着的油纸包应声而落，半块硬邦邦的炊饼露了出来，在地上显得格外扎眼。

师父的竹枝稳稳悬在我咽喉半寸处，目光如电，扫过石缝里沾着泥土的饼屑。我心中一紧，这才记起今晨贪图口腹之欲，偷偷溜下山买饼，结果误了早课。想到此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山风轻轻卷着竹叶，在我们之间肆意飞舞。青竹独有的涩味，与炊饼散发的麦香相互交织，在空气中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静。

“戌时三刻，绝剑崖。”

师父收势，广袖翩然扬起，带起的风轻轻扑在我脸上。我痴痴望着他转身时，腰间那块玉佩在暮色中划出的莹绿弧光。那半块龙纹玉佩，自我有记忆起，便一直悬在他腰间，不离不弃。崖顶罡风呼啸而过，穿过层层密林，玉佩撞击竹节发出的清脆声响，渐渐隐没在如墨的云海之中。

我看师父大抵是嗔怒了，然而绝剑崖，也不是思过的地方呀。往昔之时，尚不容人进去，今天怎的如此大方起来了。莫不是其间有何猫腻不成？

当夜，山雨骤至。我在光秃秃的悬崖边扎马步，豆大的雨点顺着额角不断滚落，流进眼睛，涩痛难忍。远处，雷光撕裂黑暗的夜幕，照亮了十丈外一座孤松。师父抱剑而立，玄色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幅镶嵌在天地之间的泼墨画卷，气势磅礴。

不一会儿，崖边暴雨如注，仿若天河决堤，倾盆而下。我脚下的青石，莫名地颤抖着。师父悄声来到了我跟前。

“此崖原名铸剑台。”师父的声音响起，裹挟着滚滚雷鸣，在齿间滚动回荡。他剑尖轻挑，崖边一块毫不起眼的黑石应声翻转，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剑模。暴雨无情地冲刷着凹陷处暗褐色的纹路，那痕迹，分明是干涸的血迹渗入石髓后留下的深深印记。

我感到青石突然滚烫起来，一股古老而又神秘的韵律顺着雨水，悄然渗入四肢百骸。师父的剑鞘精准地点在我第三根肋骨下方，声音低沉而有力：“戌时气血过鸠尾穴，此刻剑气入骨，方能刻进命脉。”他广袖飞舞之际，一缕若有若无的紫藤香幽幽飘来，那是他药庐中终日煨着的安神汤的味道，熟悉的香气在这一刻竟显得格外安心。

“剑客的眼要比闪电快。”师父的声音混着磅礴的雨幕，重重砸在我耳边，“接住！”

破空之声从头顶传来，我下意识地将并指成剑，向上刺去。半截竹枝穿透重重雨帘，带着新鲜的青茬，朝我极速飞来。当指尖触碰到那湿润竹身的刹那，周围无数雨珠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凝滞在空中。我清晰地看见，每一滴水珠里，都映着师父挥剑的残影，潇洒飘逸，快若惊鸿。

竹枝在掌心剧烈颤抖，一股炽热的气流陡然从丹田涌出，奔腾向四肢百骸。等我回过神时，只见崖边那棵百年古松已然拦腰而断，断口处平滑如镜，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不知何时，师父已悄然来到我身侧，他掌心轻轻按着我突突跳动的腕脉，眼中闪过一抹我从未见过的灼亮光芒，似能洞察世间一切虚妄。

“先天剑气……”他指尖的力道突然加重，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闷哼出声。

“从今日起，每日挥剑三千次。”师父的声音不容置疑。

暴雨浇透的悬崖上，师父解下从不离身的玉佩，动作轻柔地将它系在我腰间。当龙纹玉佩触碰到肌肤的瞬间，体内那股翻涌的热流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变得温顺柔和。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玉佩上凹凸的纹路，赫然发现，这半块残玉的裂痕，竟与师父珍藏在密室中的那卷残破剑谱上的图案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此玉取自天山寒髓，可镇心魔。”师父的声音在惊雷的轰鸣声中戛然而止，后半句仿佛被那滚滚天雷生生劈碎。然而，我却分明听见，他在心底咽下了那未出口的话语。雨水顺着龙睛缓缓汇聚，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我的瞳孔陡然灼痛，那两颗墨玉精心雕琢而成的龙眼，竟在缓缓转动，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神秘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