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佳兴拄着身子坐了起来。

虽然没被煮了吃了，也没被扒光了丢一边儿，但卜佳兴也没高兴到哪儿去。

怪，太怪了。

卜佳兴端着破碗，碗中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六十多岁的面孔。

他凝视着那双不在干瘪的手掌，上面泛着年轻人般的红润光泽。

返老还童？

也不能这么说……

“嘿！四平哥你看你看，这鞋真挺棒的！一点儿都不难受不说跑在地上还挺软乎！”

一个看起来刚十岁出头的小孩子穿着卜佳兴的鞋在山路上来回跑。

好歹人家是救了自己一条命，自己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看到那个叫小六子的小孩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鞋，卜佳兴也就把自己的鞋给了他。

反正自己穿着袜子，周围这几个人还不少人打着赤脚呢，路上应该是没多少扎脚的东西的。

“老叔，你是打哪儿来的？你儿子闺女不要你了？”

“别胡说八道，我是自己打算来的，我儿子闺女可孝顺着呢！我儿子闺女……

哼……”

卜佳兴长出一口气。

想不起来了。

自己就连儿子闺女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现在还能想起来的，也就只是自己爸妈的样貌，可是，自己爸妈的样貌好像还停留在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

一想到这里，卜佳兴就满肚子的疑惑。

而一边的四平则权当是这犟种老爷子哪怕被自己孩子扔了也要护着自家孩子，也没多说什么。

“诶老叔，你今后打算咋办啊？是找你孩子去，还是找别的亲戚？”

“我也没有亲戚了……”卜佳兴又喝了口水，似乎是想把胸口的哀怨全喷出去似的，长出一口气。

“我看你像是个读过书的，老叔你会写字儿吗？”

“那肯定会，就是不知道我写的字儿跟你们写的字儿是不是一样的了。”

卜佳兴看了看身边的张四平。

按理来说现在自己能和他好好说话，这文字就应当是相通的。

可万一用的是篆字，繁体字，乃至甲骨文又或者是自己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的字，那可就没用了。

“嗨，反正我们这儿又没几个认识字儿的，老叔你先跟着我们回十家子。

也不怕您笑话，我们十家子这么多人，从上到下三十二户儿一百七十六个人都是大字儿不识两眼一抹黑，您就跟着我们走就行了。

你说巧不巧，我们十家子正打算建个小庙儿，缺个庙祝。

我也不瞒着您，这些和尚啊道士啊什么的，我们十家子的人没几个想掺和的，您这个外人是最合适不过。

更别提您还识字儿呢。”

卜佳兴点了点头。

他也理解，在他家乡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情况，不管是和尚还是道士，上门化缘给一口饭吃没问题，但是毕竟他们自称是跟那些神鬼之流打交道的，大部分人还都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在一些村子里现在也依旧还有一些给人看病的所谓“大仙儿”，而只要是跟这个人沾亲带故的，想要嫁娶都不太容易。

“行，反正我也没处儿去。”想通了当中关节，卜佳兴也就答应了下来。

“好嘞，咱们先歇会儿，等太阳往下落落再走。

别看现在能瞧见远处儿的十家子，真要走过去，怎么也得走上个一天一宿呢。”

四平笑了笑，顺手一指远处的村落，一边伸手从锅里捞出一块深绿的糊糊。

卜佳兴刚才亲眼看着这东西出锅。

这是树叶。

把树叶煮熟了，放进锅里头用木杵来回捣，把里面的叶脉摘出去，慢慢的就弄出来这么多的“叶膏”。

一开始卜佳兴还以为是这些人觉得把粮食给自己这个外人吃浪费，但是看到无论是四平这个领头的还是小六子这个最小的孩子都津津有味的吃着这东西，卜佳兴才开始明白。

这估计是他们现在的主食了。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的叶子。

卜佳兴舀了一口叶膏，送进嘴里，虽然谈不上美味，但却也不难下肚，入口还有一股清香味。

众人吃完了东西收拾了收拾炉灶，纷纷躺在树叶子上睡下了。

卜佳兴也随着众人平躺在树叶上，眯着眼睛开始思考自己今后去向。

现在一想，自己不久前和那个老爷子问询，为什么让自己这辈子过的一帆风顺的时候……老爷子好像是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本来没给你，但是你既然都肯把我当成父亲了，我怎么能不给呢？】

卜佳兴自认为没有随便乱认爹的习惯，所以老人的这句话就只能是对应卜佳兴当初的另一句话：

【对我来说，天应该是父亲。

虽然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但是老天爷也不欠我什么，人家该下雨下雨，不该下雨人工降雨人家也不拦着。

偶尔一时兴起劈死个人，不就应了那句话，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这么一看，自己现在是下雨天挨打了？

卜佳兴抬头，透过树荫的缝隙看着这天上一大一小两个太阳。

可是也没有感觉出来有多热。

反而是因为这习习微风，给人一种沐浴水中的感觉。

风里还飘来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山花混合着松脂的香气。

卜佳兴合上眼，仔细嗅着这股好闻的香味。

好像是花香，又好像是果香。

卜佳兴想要起身寻找这香味的来源，却发现自己又动不了了。

身上就好像被十几床被子死死的压着一般。

不过好在现在自己身边有人，等他们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异常就可以把自己扶起来了，倒也不必太过慌乱。

正好还有这香味作伴。

可偏偏事与愿违。

就在卜佳兴仔细的品味这种香味的时候，一股让人皱眉的臭味也跟着钻进了卜佳兴的鼻子里。

什么怪味儿？

卜佳兴眉头紧蹙，呼吸也不由得轻了许多。

这股臭味不似刚才那股清香一般萦绕不散，反而像是水波一样一阵一阵向着自己扩散。

……

怎么四平他们都没闻到？

卜佳兴想睁开眼，但是却发现自己就连睁开眼皮都千难万难，只能被迫闻着这股臭味。

这味道，就好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一样。

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近。

卜佳兴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

胸膛深深扩张，这股臭味入肺，卜佳兴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恍惚。

身边的四平等人都变成了一团一团的“气”。

最小的小六子身上的气最冲，这是血气方刚，四平则温缓，心平则气和，这些都是人气。

身边的树有清香之气，地上的土尘亦有潮湿之气。

而那个充满臭味的东西，现在约莫就在距离众人上百步外。

一团黑气，驳杂又恶劣，还有着一股子腐烂的血气。

“……哈……哈……哈……”

卜佳兴的呼吸越来越快。

那一团黑气也是越来越近。

“……诶，老叔，怎么了老叔？”

四平似乎是发现了自己的异状，连忙把卜佳兴上半身扶起，紧接着扒开了卜佳兴的眼皮，掐着人中。

“四平！你闻到什么味儿没有！?

一股子烧焦了的血气味儿。”

“烧焦了？血气味儿……？”四平听到卜佳兴这话，先是愣了愣，紧接着瞧了瞧卜佳兴不像是撒谎，脸色霎时苍白一片，“坏了，莫不是来了狗侄子了。”

四平让卜佳兴坐起来，紧接着没有大喊大叫，而是直接上手摇醒了众人，并且捂着他们的嘴示意别说话。

待到众人都醒了的时候，四平指了指树上。

其他人立刻心领神会，纷纷干脆利落的上了树，身上还都带着家伙。

四平看到卜佳兴不会上树，赶紧双手垫在一起，托着卜佳兴的脚，强撑着把卜佳兴托上了树梢。

随后拿着削尖了的木棍嗖一下上了这棵树另一根粗枝子，蹲在上头。

“老叔，你闻到的味儿在哪儿啊？”

四平低声询问。

“那儿！”

卜佳兴伸手指了指远处那团黑气。

越来越浓，现在就算是自己不闭上眼睛也闻得一清二楚。

四平赶紧站起来顺着卜佳兴手指的方向看。

“……！”

似乎是瞧见狗侄子的四平面色一边，无言的挥了一下手，随后就瞧见小六子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丢了过来。

匕首算不上多快，到了四平的手上，四平舔了舔刀刃，照着自己的小臂就来了一刀。

鲜血横流，血腥味弥漫。

四平的血掉在了下面的草丛里。

“来了！”

卜佳兴捅了捅四平的胳膊，只张嘴不出声的说。

那团黑气越来越近。

这回就连卜佳兴都看清楚了。

那是一条跟牧羊犬差不多大小的狼。

这头狼从远处疾驰而来，抬起鼻子四下嗅探，很快就把脑袋低下，来到了这边的树下。

它开始低头舔了舔四平的血。

就在这个时候，四平高高抬起手里头的尖木棍，奋力向下一丢。

“嗷~”

这头狼似乎是被刺中了一下，连忙一歪脑袋向着来时走，可是树上都是人，这些人纷纷把手里的东西朝着狼丢了过来。

紧接着又是三声狼嚎，这头狼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嘿！还能让你跑了！？”

小六子最先跳下树，抄起一边的木棍就要追。

“行了六子，别追了，回头碰上一群狗侄子咱们就都别跑了。”

四平也跟着跳下树，一边叫住了六子，一边接着从树上下来的卜佳兴。

“诶呦，吓死个人，怎么狗侄子跑这儿来了？”

“兴许是饿极眼了，上回咱们过夜的时候儿不也听见狗侄子叫唤了，这群畜牲跟人似的，还会选村长呢。”

众人一边议论纷纷一边下树。

“行了，收拾收拾，赶紧走，争取在天黑之前到山神庙。”

四平摆了摆手，揪了几片树叶舔了舔，糊在伤口上头，又拿绳子缠了几圈儿。

经过这么一闹腾，众人也都没了睡意，纷纷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