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时，我踩着湿漉漉的布鞋踏上青石小径。山雾从竹林缝隙间漫溢而出，将废弃的“枕霞园”笼成半透明的茧。坍塌的月洞门上，薜荔藤缠绕成时光的锁链，唯有门楣处残存的雕花，仍能窥见当年匠人以刀为笔刻下的牡丹——花瓣蜷曲如仕女指尖，叶脉里淤积着经年的雨渍。
推开虚掩的朱漆门，惊起一群白鹡鸰。它们掠过水面时，翅尖扫过倒映在池塘里的十二扇雕花木窗。那些窗棂原本该嵌在游廊上，如今却如骨牌般斜倚在芦苇丛中。我拾起半片茜纱，褪色的缠枝莲纹里突然钻出一只碧色蜥蜴，它背甲上的金线恰与纱上残存的泥金呼应，恍若三百年前某位小姐遗落的耳坠仍在等待主人。
蜂鸣声引我穿过荼蘼架。养蜂人老周正俯身割取蜂巢，琥珀色的蜜浆顺着陶瓮纹路蜿蜒，在朝阳下流淌成液态的琥珀。他递给我一柄木勺，蜜汁触及舌尖的刹那，竟尝出槐花的清苦与晨雾的沁凉。“最后一茬槐花蜜了，”他指着远处雾霭中的山峦，“花开到七分时采，蜜里才存得住花魂。”
蜂箱旁散落着泛黄的《花镜》残页，书页间夹着风干的辛夷花瓣。老周说这是祖父留下的，书中记载着“春蜜九酿法”：取谷雨前三日的梨花露调和，埋入老梅树下，待来年启封时，蜜中会凝出雪色晶花。如今古法失传，唯有瓦瓮边缘凝结的蜜蜡，还留着旧年月牙形的戳记。
古戏台的藻井破了个窟窿，一束光柱斜斜照在斑驳的“出将”门帘上。七十八岁的阿婆坐在台基晒榆钱，竹匾里的嫩芽翠如碧玉簪。她教我摘去榆钱中心的黑蕊：“五八年闹饥荒，这绿铜钱和观音土和成饼，救活了大半个村子。”铁鏊上的榆钱饼渐渐蜷成月牙状时，她忽然哼起《牡丹亭》里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荒腔走板的调子惊得梁间雏燕扑棱棱乱飞。
旧戏箱里翻出一袭褪色的鱼鳞甲，甲片上用螺钿嵌着“程”字。阿婆说这是她祖父唱《长坂坡》时穿的戏服，饥荒年有人想拿三斗米换甲片上的螺钿，被老爷子抡起青龙偃月刀赶出二里地。如今刀柄成了晾衣杆，刀头埋在菜园里镇邪，唯有甲胄缝隙中的榆钱碎屑，还粘着当年草台班子的胭脂香。
夜宿山寺时，雨打辛夷的声音格外清冷。我蜷在禅房听檐角铁马叮咚，忽见廊下有人影晃动——是老僧执帚扫花。他不用笤帚而择竹丝扎的软帚，说是怕伤了花瓣。“辛夷花谢时最宜制茶，”他掀开墙角陶瓮，去年封存的淡紫色花干正在瓮底沉睡，“待明年谷雨，以虎跑泉沏之，能解春困。”
晨起见佛前供着一盏琉璃蜜，蜂蜡凝成的莲座里嵌着槐花。老僧正将扫拢的辛夷瓣铺在经卷上晾晒，泛黄的宣纸衬得花瓣如栖息的紫蝶。忽有子规啼声破空而来，他合掌笑道：“这鸟儿最知时节，昨夜催雨洗净花尘，今朝又唤人去采新茶。”
返程的乌篷船头堆满茉莉花篮。卖花少女腕间的银镯叮当，她说这是今年最后的“重台茉莉”，花心叠着两层雪瓣。船只离岸时，对岸山腰腾起一片绯云——原是迟开的野杜鹃趁着雨霁疯长。子规声里，船橹摇碎满江花影，茉莉香气裹着蜜香、榆钱香、辛夷香，在暮色中酿成一坛陈年的春醪。
忽见养蜂人老周站在渡口挥手，他背上的蜂箱缝隙里漏出点点金芒，仿佛把破碎的夕阳装进了陶瓮。岸边芦苇丛中，十二扇雕花木窗的倒影随波晃动，窗格里闪过阿婆蒸榆钱饼的炊烟、老僧扫花的竹帚、以及我清晨拾起的那片茜纱——所有春暮的零光片羽，终于在此刻拼凑成完整的琉璃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