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刚过三响，青石阶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白衫青年攥着半卷泛黄的地图，额角汗珠在朝阳下闪着微光。他站在竹篱前犹豫片刻，终究叩响了结着露水的柴门。
“吱呀——“门后现出老僧灰褐的衲衣，手中还提着沾满泥土的锄头。青年慌忙合掌：“晚生冒昧打扰，实在心结难解。上月殿试落榜，本打算游学三年再考，偏巧昨日太守府征召文书吏...“
老僧将锄头倚在门边，弯腰拾起跌落的竹筒杯：“随老衲浇浇新移的茶苗？“青年跟着转过回廊，见满园茶树都裹着遮阳的蒲草，唯东南角三株幼木直接曝在晨光里，叶片边缘已泛起焦黄。
“这是前日山民送来的云雾种。“老僧舀起半瓢溪水，“都说该等梅雨过后再移栽。“青年望着老人将清水缓缓浇在干裂的土块上：“可这季节...“
“等梅雨来，根须早枯透了。“老僧指尖拂过蜷曲的新叶，“你看这片焦边，是它昨夜挣扎着吸了半滴露水长的。“说着忽然将水瓢递来，“你浇那株。“
青年手腕微颤，水流忽大忽小冲开土层，露出几根白玉似的细根。老僧轻笑：“根未扎稳就现了白，倒像书生揣着诗稿赶考——怕错过花期？“
竹影移过七尺时，二人已在银杏树下对坐。青年摩挲着粗陶杯沿：“家父总说谋定而后动，可学生这些年...“话音被蝉鸣截断，老僧忽然指向石径：“可认得那蓝尾鹊？“
只见青羽鸟雀在枝桠间往复飞掠，每次只衔一根枯草。“它在筑巢。“青年话音未落，老僧却摇头：“去年雷火焚了旧巢，这是第五回选址。“
“为何不筑？“
“总嫌松枝太滑，竹枝太硬，杉枝...“老僧吹开茶沫，“今晨暴雨冲走了它刚搭的骨架。“青年望着又空爪飞走的蓝鹊，杯中涟漪映出自己紧蹙的眉峰。
午后暑气蒸腾，禅房窗棂投下的光斑已从青砖移到经卷。青年展开誊写数遍的策论：“若能将民生六策补全...“老僧忽然合拢卷轴：“且看院中柿树。“
虬枝上青果累累，却有三两红柿突兀地垂着。“那些是春寒时最早开的花。“老僧指尖掠过泛黄的纸页，“未等蜂来，自己先熟了。“
青年怔住：“岂非可惜？“
“昨日小沙弥摘了做柿饼。“老僧推开木窗，山风挟来晒场上的甜香，“早开的未必不结果，迟开的...“话音被山涧轰鸣打断，青年忽地站起：“要变天了！“
暴雨来得又急又猛。老僧却慢悠悠系好斗笠：“随我去后山看看新渠？“青年望着瓢泼雨幕迟疑，终究抓起檐下的蓑衣。泥泞山道上，老人拄着竹杖如履平地：“三年前说要修这水渠，你猜我等了多久？“
“定是请了巧匠绘图...“
“当日晌午便破了土。“竹杖戳进松软的泥地，“边挖边改道，塌过七回，冲毁三次。“转过山坳，眼前赫然是道青石垒就的水槽，激流正欢腾着奔向龟裂的梯田。
青年蓑衣滴着水，看老僧弯腰扶起被冲歪的树苗：“等图纸晾干时，春雨都过去了。“突然脚下一滑，手中地图脱手飘向湍流。他本能地扑救，却见羊皮卷在漩涡中打了个转，卡在石缝间再不动弹。
“你的三年之约，可经得起这般磋磨？“老僧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青年望着逐渐模糊的墨迹，忽然发现那些精心描绘的驿道旁，歪歪扭扭添着条自己从未注意到的樵径。
晚钟响起时，禅院已浸在橙红夕照里。青年握着重新晾干的地图，看边缘焦痕如金线镶边。“这图...“他指尖抚过洇开的墨渍，“倒是比原先多了几分生气。“
老僧正在给移栽的茶苗撤去蒲草：“早上浇的那株，焦叶下藏着新芽呢。“青年凑近细看，果然在蜷曲的枯叶间，有点嫩绿挣出半个身子。
“怕走错路的人，往往连脚印都留不下。“老僧将蒲草垫在茶苗根部，“太守府的墨砚，可比山洪温柔多了。“忽然从袖中掏出个布包，展开是五枚干瘪的柿子：“尝尝？虽然模样不济...“
青年咬破柿肉，甜涩滋味在舌尖绽开。山风掠过晒场，带着稻谷清香的云雾正漫过山脊，转眼便要吞没禅院的飞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