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古刹檐角悬着的铜铃正滴着水珠。明觉禅师盘坐在菩提树下，见小沙弥捧着半卷残破的《南唐二主词》踏过青苔而来，衣角沾着三两片褪色海棠。
“师父，这阙词里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可弟子总觉着花开花落本寻常，何来这般锥心刺骨？“小沙弥将书册放在石案上，惊起案头一缕沉香。
老禅师拾起松枝拨动炉灰，火星如流萤飞舞：“你看那山门外年年飘落的杏花，可曾记得去年沾在谁衣襟？“茶釜中滚水翻腾，他舀起一勺浇在青瓷盏里，“世人总道春红易逝，却不知执念才是真正的樊笼。“
弟子捧着茶盏怔忡：“可词人把思念酿成酒，一杯敬故友，一杯敬哀愁...“
“且看这盏中月影。“禅师指尖轻点茶汤，涟漪荡碎银辉，“当年后主在梧桐深院独对清秋，可曾想过杯中倒映的，究竟是汴京月还是金陵月？“
檐角风铃忽然叮咚作响，惊起竹林中数只白鹭。小沙弥望着振翅远去的飞鸟，忽觉手中茶盏微烫：“师父是说，所有相思不过镜花水月？“
“非也。“老禅师拾起石案上半凋的海棠，花瓣脉络里凝着昨夜雨痕，“你看这残红，可识得它初绽时的模样？“见弟子摇头，他拈花微笑：“正因色相无常，方显真如常在。词人泣血写就'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却不知长恨亦是长河中的浪花。“
暮鼓声自远山传来，惊破禅院寂静。小沙弥望向窗外摇曳的梧桐，叶影在经卷上婆娑：“那'残香在案头萦绕不休'，又当如何参破？“
老禅师从袖中取出个褪色的香囊，锦缎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已黯淡：“四十年前，有位施主在此哭诉故人遗物触目伤怀。老衲将香囊投入炉火，他急扑上前却被烫伤手掌。“炉中炭火明灭，映着禅师眼中慈悲，“三日后他悟道：灼痛的是执念，灰烬里开出的才是莲花。“
晚风穿廊而过，卷起案上残页。弟子慌忙按住飞扬的纸张，却见禅师含笑摇头：“由它去罢。当年李后主在汴京牢狱中写下'罗衾不耐五更寒'，可曾想过千年后仍有痴儿为其落泪？“
“师父是说这些词章终究是虚妄？“
“恰似你方才追逐的飞页。“禅师指着飘落莲池的残笺，“墨迹入水即化，可满池莲花记得每滴墨香。真如不在文字间，却在拈花一笑时。“
暮色渐浓，山门吱呀作响。小沙弥忽然指向天际：“师父快看！南唐旧月升起来了。“
老禅师仰头望月，银辉洒在百衲衣上：“你且细看，这月可照过李从嘉的梧桐？可映过赵匡胤的雕弓？今夜又落在你我的茶盏中。“他轻叩石案，惊起三两点流萤，“千年月色未曾增减，增减的不过是看月人的愁肠。“
弟子望着杯中晃动的月影若有所悟：“所以词人把岁月风霜染白春秋...“
“错把霜雪作白头。“禅师截断话头，从怀中取出面铜镜，“你且看镜中容颜。“小沙弥凑近细观，镜面忽然翻转，映出满院清辉，“可识得镜里明月？可辨得镜外山河？“
晚课钟声恰在此时响起，惊散满庭月色。老禅师拄着竹杖起身，袈裟扫过石阶落花：“去将山门前那株海棠下的旧坛取来。“
弟子捧回沾满泥土的酒坛，坛口封泥上刻着模糊的“建隆三年“。禅师拂去尘埃笑道：“这是当年那位烧毁香囊的施主埋下的'忘忧酒'，如今该启封了。“
泥封碎裂时，竟无半分酒气，唯见坛底沉着支白玉簪。小沙弥愕然：“说好的相思酒呢？“
“五十载光阴，早将痴念酿成菩提。“禅师将玉簪投入莲池，惊起圈圈涟漪，“你看那簪子入水处，可还有'林花谢了春红'的倒影？“
满月升到中天，池中白莲次第绽放。弟子忽然对着月下花影合十：“原来染白词章的并非风霜...“
“是看客眼底的浮云。“禅师将残破的词卷投入香炉，火光中飞起万千金蝶，“且去山门外折枝新开的桃花，明日供在佛前——须知谢了的林花，正在另一处枝头含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