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的晨钟穿透云层时，青衣小僧慧觉正跪坐在蒲团上擦拭供台。铜香炉里未散的檀烟缭绕成圈，他盯着那缕青烟出神，抹布已滑落在地犹不自知。
“茶汤要凉了。“
老禅师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惊得慧觉慌忙去拾抹布，却碰翻了案头经卷。泛黄的纸页哗啦啦散开，正翻到《金刚经》第三十二品：“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师父恕罪。“慧觉伏身收拾残页，指尖触到地砖缝隙里钻出的苔藓，冰凉的绿意沁入指甲。
老禅师拎着竹筒水瓢跨进大殿，僧鞋踏过青砖发出沙沙声：“昨日扫庭院，你可数过阶前梧桐落了几片叶？“
“回师父，三百零七片。“慧觉记得清晰，昨日扫帚划过石阶时，每片枯叶碎裂的声音都像在耳畔炸开。
“三百零七...“老禅师将水瓢浸入石缸，水面倒映出檐角风铃晃动的残影，“那第七片叶落在何处？“
慧觉怔住了。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切在他僧袍下摆，灰尘在光柱里起起落落。他忽然想起今晨打坐时，殿外柏树上有只灰雀反复啄食同一颗松果，那笃笃声竟与自己的心跳渐渐合拍。
“你且随我来。“
老禅师已转身走向后山。石径上露水未晞，慧觉低头盯着师父布鞋后跟沾着的苍耳籽，那细小的刺球随着步伐摇晃，像无数个未出口的疑问。
二人在云海翻涌的断崖前驻足。老禅师忽然解下腰间葫芦抛向虚空，慧觉惊呼未落，却见葫芦稳稳悬在云涛之上，倒像是被无形的手托着。
“你看那葫芦，可曾动过？“
慧觉眯眼望去，葫芦确实纹丝不动。但转瞬惊觉，是整片云海在奔涌翻腾，衬得静物似在飞驰。他额角渗出细汗，山风掠过时竟有彻骨寒意。
“弟子愚钝...“
“昨日你扫叶三百零七，今日崖前观云。“老禅师盘膝坐下，枯枝般的手指划过岩缝里新开的石斛兰，“可觉有异？“
慧觉的袈裟被山风鼓起，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被送上山时的情景。满山枫叶红得像要滴血，母亲转身时裙裾扫过石阶上最后一片青苔。此刻喉咙发紧，竟与当年看着母亲背影消失时一般无二。
“这月余来，晨钟暮鼓似隔着棉絮。“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诵经时字句在舌底打转，供佛的清水倒映不出烛光。昨夜守更，看着香灰一截截断落，竟想不起该念哪部经...“
断崖下的云浪突然撕开裂缝，露出深不见底的山谷。老禅师拾起颗石子投入云隙，许久才传来细微回响。
“你可知三十年前，此处崖边坐着个画师？“老禅师摩挲着腕间褪色的菩提子，“他日日来描摹云海，画废的宣纸能铺满十亩山田。“
慧觉望着葫芦在云间时隐时现。有只岩鹰掠过，翅尖扫过葫芦时激起的涟漪竟在云面荡开波纹。
“第七十九日，画师折了所有画笔。“老禅师从袖中摸出块墨锭，边缘已磨出圆润的弧度，“他说云无定形，笔落成囚。“
山风突然转向，葫芦开始缓缓移动。慧觉发现那葫芦并非静止，而是随着云流的韵律起伏，像片顺应水势的落叶。
“后来呢？“
“后来他改研茶道。“老禅师轻笑出声，“去年圆寂前托人捎来茶盏，说终于明白云气入水时，连茶筅的摆动都是云纹。“
慧觉盯着自己掌心交错的纹路，想起昨日扫落叶时，有片枯叶被蛛丝悬在檐角，整日随风旋转却始终不落。
“回去吧，该给菜畦浇水了。“
菜园里的芥菜刚抽新芽，慧觉握着葫芦瓢却迟迟未动。水珠从瓢沿滴落，在黄土上晕出深色斑点，像极了昨夜灯花爆裂时溅在经卷上的蜡泪。
“你盯着那棵矮苗许久了。“老禅师正在捆扎豆架，苍老的指节缠着陈年草绳。
慧觉猛然惊醒。水已漫过菜根，嫩叶在积水里微微发颤。他慌忙用僧鞋拨开泥土泄水，鞋尖沾满泥浆也浑然不觉。
“师父，这苗...活不成吧？“
被水泡软的菜苗歪倒在泥里，根须裸露在外。慧觉想起自己今晨打翻的供佛清水，案头木纹被水浸得发黑，现在应该已经干涸。
老禅师解下腰间麻绳递给他：“去后山砍七根青竹，要带露水的。“
慧觉握着柴刀走在林间时，晨露正从竹叶尖坠落。他数到第七十三滴露水砸在额头时，忽然明白师父为何指定要七根——山道拐角处，七根新竹恰好环抱着块卧牛石。
刀锋切入竹茎的瞬间，他听见极细微的“啵“声，像幼时吹破的皂角泡泡。竹腔里蓄着的晨露顺着刀背流到手背，凉意直透骨髓。
回到菜园时，老禅师已将泡烂的菜苗移栽到陶钵里，正往根部撒着香灰。七根青竹被削成细条，扎成个精巧的支架。
“扶稳了。“
慧觉扶着菜苗看师父绑扎支架，发现老禅师特意保留了竹节处的嫩芽。当最后一根竹条固定好时，蔫软的菜叶突然抖了抖，将积存的露珠全数震落。
“去煮锅雨水来。“
傍晚慧觉蹲在灶前看陶瓮里的雨水沸腾时，终于忍不住开口：“师父早知那菜苗...“
“三日前暴雨，菜园东角塌过方。“老禅师往灶膛添了把松针，火光映得他皱纹深深浅浅，“你当时在修补经书。“
慧觉想起那日修补的《楞伽经》残卷，有页被虫蛀得只剩“如水中月“四字完整。他用新墨填补空缺时，笔尖总是不自觉颤抖。
“这瓮雨水，和昨日佛前供奉的清水有何不同？“
慧觉看向瓮中升腾的热气。水泡从瓮底窜起，在表面炸开时带着山中特有的清甜气息。而佛前那杯水，今晨他去更换时，发现水面上漂着极细的蛛丝。
“弟子...分不清了。“
老禅师用木勺舀起沸腾的水，缓缓注入茶壶。蒸腾的水雾中，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去把晨间砍的竹根拿来。“
竹根断面还渗着汁液，慧觉注意到年轮纹路间嵌着颗卵石，应是多年生长所致。老禅师将竹根置于火塘余烬中，青烟顿时扭曲成奇异的形状。
“三十年前那画师，在第七十九日烧了所有画作。“竹根在炭火中噼啪作响，“灰烬飘进茶釜，他喝了三天三夜的茶。“
慧觉看着竹根渐渐碳化，忽然闻到某种熟悉的香气。是每年浴佛节煮香汤的味道，混合着檀香、柏叶与甘松的气息。
“后来他说，灰烬入喉时，终于尝到云的味道。“
子夜诵经时分，慧觉盯着摇曳的烛火出神。今夜他负责添灯油，却三次将油淋到灯台外。最后一次，溢出的灯油在经案上蜿蜒成河，倒映着破碎的月光。
“去取无根水来。“老禅师的声音惊得他险些打翻烛台。
山泉在月光下泛着银纹，慧觉俯身舀水时，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裂成碎片——有尾红鲤掠过水面，叼走了飘落的桂花。
再回到禅房时，老禅师正在往灯油中掺入某种粉末。慧觉嗅到柏子仁的气息，混杂着陈年艾草的苦涩。
“挑灯芯。“
慧觉用银针挑灯芯时，发现今夜灯芯格外绵软。火焰突然蹿高，将墙上《心经》拓本的“无无明尽“四字照得通明。
“看那飞蛾。“
有只灰蛾正在绕灯飞舞，翅尖每次掠过火焰都会带起细小的星火。慧觉数到第九圈时，飞蛾突然扑进火焰，爆出朵幽蓝的火花。
“第七片梧桐叶，“老禅师忽然开口，“落在东厢房瓦当的螭吻嘴里。“
慧觉手一抖，灯油溅在手背。灼痛袭来的瞬间，他忽然想起那个扫落叶的午后，有片金叶卡在屋脊兽口中，被夕阳镀成血色。
晨钟再响时，慧觉发现自己竟在蒲团上打盹。膝头《金刚经》翻在“过去心不可得“那页，纸角还沾着昨夜灯油。
他走向菜园时，看见那株病苗已挺立在新竹支架间，晨露正在嫩叶上聚成剔透的水珠。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水珠里突然现出整座山寺的倒影，连檐角褪色的风铃都清晰可见。
山风过处，满园菜苗齐齐摇曳。慧觉听见云海在远处翻滚的声音，忽然觉得指间扫帚柄上的木纹，与昨日竹根的年轮有着相同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