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后山的晨钟刚响过三声，小沙弥明觉就抱着蒲团冲进方丈室。老禅师正对着窗外的雪松出神，松枝被积雪压出半轮弯月。

“师父！“明觉把蒲团重重摔在地上，“昨日下山化缘，张屠户说咱们出家人都是没骨头的软蛋！“

老禅师用竹杖轻点青石地面，檐角冰棱应声坠地：“且看那冰棱。“

“弟子愚钝。“

“方才坠地的冰棱，若是硬挺着不化，此刻就该碎成齑粉。“老禅师用杖尖挑起半截冰棱，“你且细看这融水——“

明觉凑近细瞧，融水正顺着竹杖蜿蜒而下，在青石上洇出暗色纹路。老禅师突然翻转竹杖，水滴在空中划出银线，稳稳落进窗边的陶瓮。

“叮——“

瓮中传出清越回响。

“昨日你在山下遇着王铁匠了罢？“老禅师忽然话锋一转，“听说他前日抡锤砸了左手。“

明觉瞪圆眼睛：“师父怎知？“

“他若肯在火星迸溅时松锤，何至于此。“老禅师从案头木匣取出一柄断剑，“这是王施主上月送来的。“

剑身断口处布满蛛网纹，明觉认出这是百炼钢特有的淬火纹。老禅师将断剑浸入茶汤，铜锈般的铁腥味弥漫开来。

“百年前铸剑大师欧冶子有言：'刚极易折，柔常存续'。“老禅师突然将断剑掷向石阶，“你且听这声响。“

“当啷——“断剑在青石上弹跳两下，滚落草丛。

“若换成新锻的熟铁剑...“

明觉接口道：“必定铿锵作金玉声！“

老禅师却摇头：“你且取后院新打的犁头来。“

少年抱着三尺长的铁犁返回时，老禅师正在研磨药杵。见明觉气喘吁吁，突然将药杵砸向铁犁。

“当——“

余音在禅房回荡半盏茶功夫。

“师父这是何意？“

“熟铁声浊，生铁声清。“老禅师抚过犁头凹痕，“愈是刚硬之物，愈易留痕。“

明觉摸着犁头上浅浅的白印，若有所悟。檐角积雪簌簌滑落，压弯的松枝猛地弹起，抖落漫天雪霰。

三日后山洪暴发，明觉随师兄们抢险时，见老禅师独坐危崖观瀑。洪水裹挟断木轰然砸向山石，老禅师突然开口：

“你看那断木。“

碗口粗的柏木在激流中起伏，时而没入漩涡，时而撞向礁石。明觉正要惊呼，断木却借着水势斜斜插入岩缝，竟在瀑边架起天然渡桥。

“昨日巡山见着黑熊否？“老禅师拄杖起身，“那畜生冬眠醒来饿极，却对蜂窝退避三舍。“

明觉想起晨间所见：黑熊明明人立起来就能够到蜂巢，却只在树下徘徊。此刻想来，那蜂窝下方正悬着断崖。

“弟子明白了！“少年突然顿足，“强者知进退，就像...“

“就像什么？“老禅师眼中闪过笑意。

“就像师父上月在藏经阁！“明觉脱口而出，“您明明能接住那卷坠落的《楞伽经》，却任其落地。“

老禅师哈哈大笑，震落松枝残雪。原来那日经卷将坠时，老禅师若强行飞身去接，必定撞翻烛台引燃经架。后来经卷只是沾了尘灰，反倒保全了整架典籍。

深秋某夜，明觉守着重病的老禅师。药炉青烟袅袅，映得禅师面容忽明忽暗。

“师父，喝药吧。“

老禅师却推开药碗：“你且看这香篆。“

青铜香炉里，盘香将尽未尽，残烟在空中写出个“寿“字。明觉正要开口，老禅师突然吹熄蜡烛。

月光如水漫进禅房，那缕残烟竟在月华中凝成浑圆。老禅师喘息着笑道：“这口气...若能...呵成圆相...“

话音未落，盘香“啪“地迸出火星，青烟倏然散尽。明觉浑身剧震，手中药碗“当啷“落地。

三日后送葬队伍行至后山，明觉突然瞥见断崖处新生一丛野菊。金黄花盘低垂，恰似老禅师圆寂前的最后一拜。

十年后某个雪夜，已成为住持的明觉正在禅定。忽闻山门外喧哗，却是当年张屠户之子背着重伤猎户求救。

“大师！王猎户被熊瞎子拍断肋骨，求您...“

明觉扫过猎户紫胀的面容，突然解下袈裟铺在雪地：“速将人平放。“

众僧哗然。明觉却俯身贴耳倾听伤者胸腔，转头对目瞪口呆的弟子喝道：“取竹刀来！要三年前备下的那套。“

原来老禅师圆寂前，特意嘱咐明觉研习华佗之术。此刻竹刀破开肌理放出淤血时，明觉突然想起那年断剑入水的脆响。

月升中天时，猎户终于转醒。张屠户之子扑通跪地：“大师真乃活菩萨！“

明觉却望向窗外雪松：“是松枝教的好。“

夜色中，积雪压弯的松枝正轻轻摇曳，抖落的雪粉在月光下恍若银河倒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