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清晨，古刹檐角悬着的铜铃被山风撞出清响。明心捧着半盏残茶跪坐在蒲团上，竹帘外飘进几片早开的槐花，落在慧觉禅师膝头的百衲衣上。

“师父，昨日弟子下山化缘...“明心的手指在粗陶茶盏边沿画着圈，“遇见二十年前的蒙童王二郎，他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老禅师将槐花轻轻拂入香炉，青烟中浮起一缕檀香：“施主可是拿新酿的梅子酒与你叙旧？“

“正是。酒过三巡，他忽问弟子为何仍在山门清修。“明心望着香炉上盘旋的青烟，“弟子答三十未立本是寻常事，倒被他笑作寒山拾得般的人物。“

慧觉禅师执起茶匙，将茶碾中的龙团细细研磨：“当年达摩东渡，在南海遇着个渔家女。女子问圣僧何不趁风起时出海，偏要等潮退方行？“

“师父是说...“

“达摩将菩提叶抛向浪尖，看那叶子随波逐流三十里才道：'顺流者得鱼，逆流者得悟'。“老禅师将茶末扫入天目盏，“你且看这碾茶，急火快炒的虽能得香，却失了回甘的余韵。“

阶前石缝里钻出株野梅，枝头尚挂着残雪。明心忽觉腕间微凉，原是茶汤泼出半滴，在袖口洇出深色云纹。

“四十不惑...“弟子盯着水痕喃喃，“若有人年过四十决意重启人生，师父当作何解？“

慧觉禅师将沸水注入建窑兔毫盏，看茶筅搅起雪浪千堆：“长安城西有位斫琴师，年轻时专攻雷氏焦尾式。某日暴雨震断百年桐木琴，他竟取断弦续作新声。“

“这...琴道最忌补缀...“

“断纹作冰裂，断音化鹤鸣。“老禅师轻叩案上无弦琴，“后来那床'残雷'被玄宗收入梨园，每逢月夜便奏《幽兰》之调。“

檐角铜铃又响，惊起柏树上栖着的白颈鸦。明心望着鸦群在云层间划出的墨痕：“世人总说人生如竞渡...“

“竞渡需有河道。“慧觉禅师突然将茶盏倾覆，琥珀色茶汤在青石板上漫成蜿蜒溪流，“你看这水痕可像终南山径？“

弟子怔怔望着肆意流淌的茶汤。水迹绕过香炉足，漫过经卷匣，在蒲团边缘凝成镜面似的一汪。

“师父是说，人生本无既定轨迹？“

老禅师以竹勺舀起活泉，将茶席冲作微型山水：“永嘉玄觉初见六祖时，踏着草鞋从温州走到曹溪。你说他脚底的水泡是迷途印记，还是求道路标？“

山风卷着桃瓣扑进禅房，明心腕间佛珠突然散落。檀木珠子滚进茶汤绘就的溪流，有几颗卡在砚台与笔架之间。

“就像这些佛珠...“弟子俯身欲拾，“看似散乱，实则仍在丈室之中。“

慧觉禅师却用竹夹将珠子拨向不同方位：“若将南墙珠子弹向蒲团，西窗那颗滚进香炉，东隅的跳上经案——哪个算迷途？哪个是正道？“

明心举着拾到半途的佛珠僵在原地。阳光斜穿过窗棂，将珠子投影成满地浑圆的墨点。

“敦煌藏经洞有卷《野狐禅》，记着件趣事。“老禅师突然往茶釜中投入松针，“说终南山有樵夫逐鹿入深涧，困守三日方见出路。你猜他如何？“

“自是原路折返？“

“他踩着鹿蹄印反向而行，竟发现前朝隐士留下的石室，壁上刻着'此心安处是迷途'。“

茶釜中松针浮沉，蒸腾的水雾里渐渐显出一张须发皆白的面容。明心望着水中倒影，忽觉眉间那道悬针纹淡了几分。

“城东赵居士四十三岁剃度...“

“可是那位做丝绸生意的赵檀越？“

“正是。他昨日在观音殿前燃指供佛，说要把前半生织就的金线，换成袈裟上的补丁。“

慧觉禅师将茶杓浸入泉水：“你可知长安西市最老的染坊？他家靛青要经三冬三夏方成。急火催出的颜色，暴雨一淋就败了。“

山门外传来马嘶声，知客僧引着香客渐行渐近。明心听着杂沓脚步声，恍惚见无数人影在茶汤倒影里穿梭。

“若有人问...三十未娶...“

“大慈恩寺的樱花，难道非得开在清明？“老禅师突然指向窗外。但见古樱满树绯云，却有一枝迟放的白樱独擎雪色。

弟子顺着师父指尖望去，恰见山雀啄落白樱，花瓣正飘进香客的竹笠。那妇人鬓角已见霜色，怀中却抱着个总角孩童。

“三十二始嫁的裴家女...“

“她酿的松醪酒，今春不是得了贵妃赏赐？“

檐角铜铃又响，这次惊落的是经冬未化的冰凌。碎冰坠地声里，明心突然想起什么：“师父二十年前赐的法号...“

“明心者，非谓心如明镜。“老禅师将最后半勺泉水注入茶壶，“是要明白心本如荒野，何须勤拂拭？“

茶香突然暴涨，满室氤氲如坠云海。明心再看青石板上的水迹，不知何时已凝成幅《寒山问道图》，茶汤绘就的老叟正拄杖行在雾霭深处。

“这茶...“弟子端起已凉的残茶，“喝到第三巡才尝出岩韵。“

慧觉禅师笑着将茶渣泼向庭院，但见枯山水间瞬时绽出星星点点的绿意。不知是去年遗落的茶种，还是春风送来的草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