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的特罗斯基城堡，议事厅烛火依然亮着。
波尔高坐于长桌之首，疲惫靠在椅背，手臂放在扶手上，单掌托腮一言不发。
烛火的倒影，在他饱经沧桑的眼睛里忽明忽灭，让人摸不透究竟在想些什么。
波尔高的长相很有贵族气质，即便须发皆白，体态略微有些发福，常年身居高位的他依然显得十分威武。
但他此刻完全没有往日风范，平日一丝不苟的头发很是凌乱，面上也有些狼狈。
大概三个小时前，特罗斯科维茨的执政官瑟鲁什派人传来消息。
信使来的很是仓促，消息也有些含糊不清，大致是说有西吉斯蒙德军队过境。
波尔高被这消息从梦中叫醒。起初不以为意，只当西吉斯蒙德又有新动作。
这样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不过按照惯例总会先派人知会，但偶尔传信骑兵也会来的比较慢。
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随后特罗斯科维茨再次传来的消息，瞬间令他睡意全无，整个人如遭雷击。
此刻应该远在布拉格的督军奥利茨，带着近百骑兵留在特罗斯科维茨不走了，声称要搜捕前来商讨结盟之事的汉斯.卡蓬。
可汉斯.卡蓬明明几日前就在盗匪袭击中死去了，他们一行人连带着特罗斯基的巡逻队，只有巡逻队长一人侥幸存活了下来，如今依然昏迷不醒。
城堡总管乌尔里希，对瑟鲁什派人送来的消息坚决否认，坚称汉斯.卡蓬已经死了，必然是奥利茨的情报有误。
波尔高在先前一直在布拉格担任职务，甚至做过过不短时间的布拉格城伯，与奥利茨可以说是共事多年，所以他很了解自己这位老同事的做事风格。
粗暴，武断，却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如果奥利茨如果没收到确切情报，绝不会如此行事，只能是乌尔里希的情报有误。
也就是说汉斯卡蓬确实还活着，而且就在特罗斯科维茨。
奥利茨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了
实际上，波尔高两天前就已经向汉斯卡蓬的监护人，他的家族长辈——莱纳的翰佩什寄去了致歉信，告知汉斯卡蓬的死讯。
虽然对方的领主继承人是在自己的领地上失去了性命，但此事并不涉及贵族争端，有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是盗匪袭击所致，波尔高手下几乎全军覆没的巡逻队就是最好的铁证。
汉斯卡彭没有踏进特罗斯基下辖的任何一座城镇或据点，并且完全没有来得及与他这个领主见面便不幸遇难，波尔高能够深表哀痛，公开致歉信以及赔礼便已经足够了。
可若是汉斯.卡蓬没有死，并且在他领地上，被西吉斯蒙德派兵所杀，事情的性质将会完全不同。
不会有人相信他这个当地领主对此毫不知情，这甚至会引起反对西吉斯蒙德那方贵族们的公愤。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波尔高当即决定亲自带兵亲自前往特罗斯基维茨。
因为出发仓促，所以并未来得及召集太多人手，只带了十几名士兵便匆匆出发，甚至波尔高为了防止汉斯.卡彭已经受伤，特意带上了手下最好的军医随行。
后面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有盗匪胆大包天到，敢于公然袭击一地领主，还是在领主自身的领地之内。
这群盗匪明显是有备而来，刻意在此埋伏，目的就是针对从特罗斯基城堡离开的队伍。
猝不及防遇袭，波尔高的队伍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全靠随行士兵以死相拼，他才能成功突围回到城堡，不至于死在当场或被盗匪活捉。
特罗斯基的总管乌尔里希，以及在波尔高手下效力的贵族哈舍克坐在下首。
两人看得出波尔高心情不佳，所以只得保持沉默，不敢触他眉头。
但郁闷的波尔高却不打算继续保持沉默，他带着怒意责问自己的总管：
“乌尔里希，你之前口口声声说汉斯卡彭死在了盗匪袭杀之中，这件事我希望你给我个解释。”
直到现在，乌尔里希仍不相信汉斯卡彭还活着，虽然他很想坚持自己的观点，但面对处于愤怒状态的领主，硬顶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大人，这是我的疏忽，我愿意为此担责。”
“请您能够允许我将功补过，让我亲自带兵前往特罗斯科维茨，探明情况。”
深谙自家领主性格的乌尔里希，深知认错才是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巧妙以退为进。
波尔高烦躁摆了摆手，拒绝了乌尔里希的请求。
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汉斯卡蓬就算长了翅膀，也必然已经被奥利茨带人拿下。
波尔高丝毫不怀疑这位同僚的带兵能力。
他眼下所能做的，唯有等待特罗斯科维奇那边的消息了，不出意外的话，信使会是奥利茨派来的。
西吉斯蒙德相比于他的兄长瓦次拉夫，才能确实强上许多，但多疑的性格以及今日之举未免稍微让人寒心。
可惜了，他注定与保皇派不是一路人。
“按先前消息，汉斯卡蓬身边只有一个护卫，此刻必然已经……
“大人要不要先给西吉斯蒙德传信，表明自己绝无二心。”
身为波尔高手下掌管军队的哈舍克，它是最为坚定的主战派，明显不希望自家领主和保皇派那些人谈和。
波尔高意兴阑珊点了点头，让他派人去办。
就在此时，有侍者进来禀报，呈上一封信件，信件是从特罗斯科维茨送来的。
看来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波尔高叹了口气，他不用看也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只能是西吉斯蒙德提前写好交给奥利茨的信，完事之后用来安抚他的。
他抬手示意乌尔里希去接，城堡总管的想法与自家领主别无二致，但他接过信件后却敏锐发现了不对。
“大人，不是西吉斯蒙德国王的漆印，是执政官瑟鲁什的。”
波尔高听后深吸一口气，明显是在压抑愤怒，奥利茨居然只让执政官给他送来消息，这说明西吉斯蒙德甚至压根没打算安抚他。
罢了，反正利益到手就行，主君怎么样无所谓了。
乌尔里希打开信函，平日替代波尔高处理文书事务的他，一眼看出这并非瑟鲁什笔记，纸上文字有些娟秀，像是女人写的。
内容不多，简要概述了奥利茨来到特罗斯科维茨之后发生的事，细节一笔带过。
乌尔里希只念了个开头便突然顿住，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这…这…！”
波尔高眼下已经够烦躁了，见自家总管这个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读个信都磕磕绊绊，要你有什么用！”
“不是的，大人，这……”，乌尔里希试图解释，却只觉语言苍白，无法形容他此刻内心的震撼。
“大人，我来吧。”
哈舍克与乌尔里希向来不和，此刻不忘落井下石，伸手去拿乌尔里希手中的信件。
乌尔里希平日举止阴柔扭捏，此刻却格外敏捷，一把扭开哈萨克伸出的手，着急忙慌跑到波尔高身边，将信纸递给波尔高看。
“大人…你看…你看…”，强烈的震撼，已是让他连话都说不全了。
波尔高完全搞不懂，平日向来得力的总管怎么突然成了这个样子，心下已经在思考用谁替代比较合适了。
他很是不耐地一把夺过信件，口中喃喃自语道：
“只希望消息不要太坏，若是奥利茨导致特罗斯科维茨本地出现大量伤亡，我一定去西吉斯蒙德那里表示抗议。”
“这个奥利茨，居然连亲自致歉都不愿意，还要让执政官禀报情况，简直丝毫没有把我这个领主放在眼里。”
波尔多口中念念有词，试图在手下面前维持领主威严，然后将信纸拿到面前阅读。
开头便是奥利茨带兵围堵旅店的情报，看到奥利茨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强攻，而是率先疏散旅店民众后，波尔高紧皱的眉头略微有些舒展。
如此看来奥利茨还是很给他面子的。
东方商人有句老话，花花轿子众人抬，某种意义上来说贵族就是这样，你给我尊重我给你尊重，互相抬轿子，大家便都是体面人。
最怕的就是那些，上来便粗暴掀桌子不讲规矩的人，搞得所有人都很狼狈。
看到汉斯.卡蓬的护卫一人独守楼梯，奥利茨命人强攻后，波尔高不禁也生出了几分惋惜。
“这样忠心的护卫着实难得，紧急关头依然不离不弃，可惜了。”
一两个人，怎么能挡得住奥利茨手下近百骑兵的轮番进攻呢，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旅店只有一个出口，汉斯卡蓬与他的护卫插翅难逃，波尔高在考虑是否有必要，重新写一封措辞诚恳的致歉信，派人寄送给汉斯.卡蓬的监护长辈。
毕竟死者为大，这个叫亨利的护卫堪称忠心，毕竟是死在了自己的领地上，给他家人送去一些抚恤也无妨。
下一行，出现的还是亨利的名字。
波尔高目光迅速向下浏览，眼神越发凝重，渐渐的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这…这……”
“奥利茨死了……”
波尔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信件上只有开头和结果。
名为亨利的护卫据守楼梯，奥利茨派人强攻，多番未果，最后亲自上阵，被杀。
卫兵集结民众前来支援，奥利茨军队撤退，留下几十具尸体。
波尔高与乌尔里希相顾无言，接着将信件递给依然一脸懵逼的哈舍克，当他也看完这份信函之后，三人齐齐陷入长久沉默，议事厅内寂静无声。
最先出言打破平静的是哈舍克，他常年带兵，深知信里所言有多离奇。
“大人，这信件是否……”
话未说全，但其余两人都懂他的意思。
一个人硬扛近百名精锐士兵的进攻，那可是近百名精锐骑兵啊！
寻常人在全副武装的精锐士兵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更别说一个人面对这么多骑兵轮流进攻了。
结果这个名叫亨利的护卫非但没有被杀死，反而顶住了数轮进攻，反杀了几十名士兵，甚至结果了奥利茨的性命。
信函所记载的内容简直天方夜谭，让人无法相信。
这个护卫难道是被恶魔附体了吗？
显然不可能。
几人更倾向于信件内容造假。
想让他们相信，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斩杀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带甲士兵，不如直接告诉他们这个人是米迦勒转世，或许更有可信度。
反应过来后，波尔高直接拍案而起：
“哈舍克，你现在立马带人去特罗斯科维茨确认情况，同时把瑟鲁什带回来。”
欺瞒领主，这个罪名可以说是十分严重了。
“遵命，大人。”
哈舍克话音刚落，议事厅外再次响起敲门声，推门而入的是值守士兵。
“领主大人，特罗斯科维茨派来了好多辆马车，是否要允许他们进来。”
波尔高眉头紧皱，瑟鲁什这家伙在搞什么鬼，不由沉声问道：
“马车是来送什么的？”
前来禀报的士兵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一字一顿道：“天有些黑，领头之人说是外地士兵的尸体，我看着好像确实是真的。”
还未走出议事厅的哈舍克脚步戛然而止，猛然回头惊声问道：“车上拉着的是什么？”
“好像是…尸体”士兵弱弱回道。
……
波尔高、乌尔里希、哈舍克三人，站在城堡庭院内看着一具具从车上卸下的尸体，以及尸体遍布血渍的精锐盔甲，内心久久难以平复。
有些尸体上的伤口着实恐怖，坚固厚重的胸甲，竟然被某种利器直接切开了大口子，其内伤口深可见骨。
类似的尸体不止这一具，同样骇人的伤口比比皆是，工匠耗费长久工时锻造出来的坚固盔甲竟如同纸一般被破开。
波尔高很快发现了奥利茨的尸体，标志性的光头与大胡子很好辨认，他的盔甲明显也比其他士兵高出一个档次。
奥利茨的致命伤口是胸口的贯穿伤，正面胸甲内凹出巨大豁口，明显是被某种武器从正面捅入心脏，并且从背部贯穿而出。
几人皆是新生疑问，这样的伤口是如何造成的？
紧接着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信件中提到的那个名为亨利的护卫，以一人之力斩杀数十名士兵。
先前看到这样的描述只觉虚假荒谬，但如今看到这一具具尸体，似乎一都合理了起来。
此时又有信件送到，信使自首都布拉格而来，是西吉斯蒙德的信。
看着手中加盖西吉斯蒙德火漆印的信件，波尔高不知道该看还是不该看。
波尔高恍然大悟，看来西吉斯蒙德并非全然不在意他的感受，而是信使从布拉格出发的有些晚。
西吉斯蒙德似乎从未想过奥利茨会失手，还未接到确切情况，便将信件送了过来。
看都不用看，波尔高便猜到了信件内容，必然是西吉斯蒙德对他表示安抚，请他不要太在意汉斯.卡蓬在他的领地上被奥利茨杀死这件事。
这是一封提前开香槟的信件。
但出于对先前信件的误判，波尔高还是将之展开仔细阅读，内容正如他所料。
波尔高仰天长叹，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
“哈舍克，你立即派人去特罗斯科维茨确认详细状况。”
“乌尔里希，你现在就去安排人手，我要回一趟布拉格。”
总管面带疑惑，不知自家领主为什么要突然去布拉格，于是出言询问。
波尔高几乎是怒吼着回答的。
“蠢货！我要亲自向西吉斯蒙德国王解释。”
现在的情况是，他若不去自证清白，恐怕没人相信奥利茨的死与他无关了。
波尔高简直要气疯，怎么什么屎盆子都往他头上飞！
……
此时的亨利，意识再次化作灵魂体，进入了梦中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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