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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9月18日,傍晚六点零七分,沈阳。

天边的火烧云像被刀劈开,一半猩红,一半铁灰。陈远山刚从奉天中学跑出来,书包甩在肩上,校服袖口磨得发白。他本该去补习英文,可刚拐过街角,一声巨响撕裂了整条街。

炮弹落在北大营方向,震得电线杆嗡嗡作响,玻璃碎成雨点。

他愣在原地,心跳撞在肋骨上。第二声炸响时,他才猛地回神——母亲还在西关的院子里。

电车翻倒在路口,火焰顺着油箱往上爬。街道上人群尖叫奔逃,有人被踩倒,再没站起来。陈远山咬牙,翻过一堵塌了半截的砖墙,钻进小巷。巷子窄得只能侧身,墙上还留着前日学生贴的抗日传单,此刻已被烟熏得发黑。

他记得那条路:出巷左转,过铁桥,再走三百步就是家。

可铁桥断了。

他趴在巷口,看着西关大街。三辆日军装甲车停在路口,刺刀寒光点点,巡逻兵来回走动。他低头看表——六点十二分。距离爆炸不到十分钟,封锁已成。

他只剩五分钟。

陈远山脱下校服,裹住头,滚进旁边一条排水沟。泥水没过小腿,恶臭扑鼻。他咬牙爬行,借着燃烧商铺的浓烟掩护,一寸寸靠近自家院墙。六点十七分,他翻进院子,踹开房门。

屋内空无一人。

他冲到后院,看见灶台边倒着半截焦木,那是母亲常坐的板凳。院墙上,有人用炭笔刻下八个字:九一八,勿忘国耻。

他的手抖了。

远处传来哭喊。中街方向浓烟滚滚,火光映红半边天。他不敢久留,转身欲走,忽然听见废墟里一声微弱的呻吟。

他循声而去。

中街一栋商铺塌了一半,梁柱交错如骨。一个老者被压在底下,左腿血肉模糊,脸上全是灰烬。陈远山扒开碎砖,用一根断木撬起横梁,木头刚动,头顶电线“噼啪”炸响,火花坠落。

他缩头躲过,再不敢轻举。

撕下衣襟,他给老者包扎头部。血从指缝渗出,温热黏腻。老者忽然睁眼,浑浊的眼珠盯着他,嘴唇开合:“救……我……”

“我背你走。”陈远山咬牙。

他蹲下,将老者扶上背。老人轻得吓人,像一捆枯柴。刚走出十步,身后“轰”地一声,整栋楼塌了。

防空洞在街角,低矮潮湿。他把老者放下,喘着粗气。洞外枪声渐近,皮靴踏地声清晰可闻。

“还有多久?”他问。

老者呼吸断续,眼神涣散:“银楼……少东家……信得过……”

“哪个银楼?叫什么名字?”

“奉天……赵……明德……”

老者手抖着,从怀中掏出半张纸。焦黑边缘,依稀可见“奉天指”三字,后面被烧毁。陈远山接过,指尖发颤。

“别信……穿军装的……”老者最后一句,轻如耳语。

然后头一歪,不动了。

陈远山跪在防空洞里,手里攥着残片,耳边是远处的枪声和哭喊。他低头看表——六点三十七分。老者撑了二十分钟,刚好说完遗言。

他把残片塞进鞋垫,用布条缠紧。起身时,看见洞壁上一道划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反复刻过“报仇”二字。

他走出防空洞,沿着排水沟潜行。沟底积水泛着油光,他爬得缓慢,膝盖磨出血。七点十五分,他抵达奉天银楼后巷。

银楼高墙深院,门匾鎏金,此刻却紧闭着。门口站着个伙计,提着煤油灯,眼神警惕。

“干什么的?”伙计喝问。

“我找少东家。”陈远山嗓音沙哑。

“少东家不见外人,滚!”

陈远山没动。他低头,卷起右袖——小臂上一道烫伤,是七岁那年母亲为救他,冲进火场留下的。他指着伤疤:“我娘死于火场。”

伙计愣了愣。

陈远山又从鞋垫取出残片,只露出一角,低声说:“银楼火起,少东救民。”

八个字,是他从老者遗言里拼出来的。

伙计瞳孔一缩,提灯的手抖了。他飞快打量陈远山,转身推门进去。

三分钟后,后厅灯亮。

一个高大男子走出来,三十出头,穿着长衫,袖口挽起,露出左臂一道旧疤。他目光如刀,盯着陈远山。

“谁给你的暗语?”他问。

“一个快死的人。”陈远山直视他,“他在中街废墟,临终前说,赵明德信得过。”

赵明德沉默片刻,接过残片一角。他的手指无意识抚过左臂疤痕,眼神微颤。

“你叫什么?”

“陈远山。”

“知道这残片是什么吗?”

“不知道。”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他说,信得过。”

赵明德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点头:“进来。”

陈远山跟着他穿过天井,进入内院。院中几株老槐,枝干扭曲如铁。赵明德停下,转身看他:“今晚之后,你不会再是学生了。”

“我不想再是。”陈远山声音低沉。

“你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

“炮弹炸了我的学校,火烧了我的家,日本人杀了我的同胞。”

“那你想做什么?”

陈远山抬头,目光如铁:“我想让他们,也尝尝被炸、被烧、被杀的滋味。”

赵明德嘴角微动,竟露出一丝笑意。

“好。”他说,“从今晚起,你归我管。”

内院深处,一扇暗门缓缓打开。

陈远山跟着他走进去,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火光与枪声。

他知道,自己的命,从这一刻起,不再属于自己。

他知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那八个字——九一八,勿忘国耻——会刻进他的骨头,一辈子。

夜风穿堂,吹熄了廊下灯笼。

远处,北大营的火还在烧,映得半边天红得发紫。

陈远山站在暗处,鞋垫里的残片贴着脚心,像一块烧红的铁。

他十七岁,一无所有,却已背负起一个时代的重量。

奉天银楼的地窖里,一盏油灯亮起。

赵明德从柜中取出一把短枪,放在桌上。

“会开枪吗?”他问。

陈远山摇头。

“明天就会了。”赵明德说,“从今晚起,你睡这儿。”

他指了指墙角一张行军床。

陈远山走过去,坐下。床板硬得硌人。

他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地图,残缺不全,正中央被墨迹涂黑。

他没问。

他知道,有些事,现在不能问。

但他记住了——奉天银楼,赵明德,少东家,左臂有疤。

还有那句遗言:别信穿军装的。

油灯晃了晃,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

陈远山闭上眼,耳边是远处零星的枪声,还有母亲刻在墙上的那八个字。

九一八,勿忘国耻。

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这一夜,沈阳在燃烧。

这一夜,一个少年,正式踏入烽火。

这一夜,抗日的洪流,卷起第一道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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