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船板裂缝漏进底舱时，周远摊开手掌，看着盐粒在纹路里结晶成微型的北斗。这双手曾握着鼠标在深夜的PPT上画饼，如今被渔网线雕琢出更深的山川。他屈伸手指，关节发出生锈齿轮般的声响——和从前在会议室捏响指关节的动静不同，这声音里掺着海盐的粗粝。

潮水在船底汩汩作响，像极了写字楼水管年久失修的呜咽。他忽然想起离职那天，擦得锃亮的皮鞋踩过地毯上某粒咖啡渣，那点碎屑粘在鞋底的触感竟比此刻膝盖抵着的锈铁板更真实。林夏说这是“海蚀症“：城市人的皮肉要褪三层，才能长出抗浪的鳞。

晨雾漫进补网场时，他的指甲缝正卡着尼龙线的蓝。从前做美甲的女同事总笑他指甲修剪得太工整，如今十指秃得像被潮水磨圆的礁石。林夏甩来一团渔线，线头抽在他手背，火辣辣的疼：“发什么呆？这破洞比你写的漏洞代码还难补？“他低头看自己补的网眼，针脚歪斜如错位的键盘按键，而林夏的那片网却整齐如军用代码。

鱼市收摊后的黄昏最熬人。猫婶的鱼粥在胃里翻腾，混着没散尽的柴油味，让他想起应酬时强灌的茅台。某夜偷喝林夏的土烧酒，烈性在喉头烧出个窟窿，却意外照见记忆里某场酒局的真相——甲方总监笑着往他杯中续的茶色液体，原来从未真正灼烧过什么。

潮汐表钉在舱壁上，取代了手机日历里密麻麻的会议提醒。他学会用月相推算渔讯，却发现满月到新月的周期比项目deadline更模糊。陈伯教他“三潮水修船，七潮水晒网“，这些计量单位让从前按分钟计费的加班费显得荒谬。腕表早因浸水停在了离职那天的17:48，表面泛起的盐霜像某种不怀好意的笑脸。

语言在渔村哑火得最快。那夜他指着磁石舱说“需要优化协同效能“，林夏的匕首尖挑飞他衣扣：“说人话！“扣子滚进船底污油时，他看见从前的自己在二十层落地窗前整理领带的倒影。现在他学会用“吃水三寸“代替“风险评估“，用“压舱石“类比“应急预案“，某个醉酒夜却对着海面做了缩放Excel的手势——浪头打来时，羞耻感比腥咸更呛喉。

身体的重构最暴烈。肩胛骨晒脱的皮在工装布料上粘连撕扯，疼痛比颈椎病实在得多。某次拉网时腰椎爆出脆响，他竟在剧痛里笑出声——这具被升降椅驯化的躯体，终于在某根渔绳的绞杀下复活成真正的血肉。林夏踹他小腿的淤青半个月不散，颜色比PPT配色更斑斓。

深夜的船坞藏着最锋利的镜子。他盯着磁石舱上自己刻的“远“字，树脂在盐蚀下皲裂成咸涩的胎记。林夏说这像婴儿蜕去的脐带痂，他却透过裂痕看见更深的隐喻——那个在报表里无限复制的“周远“正在死去，而某种带着海腥味的新生儿，正从青铜量海尺的第三十七道刻痕里挣出。潮水漫过脚背时，月光把他的影子浇铸在船板上，恍惚间竟生出鳃裂翕动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