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在见了奥利维亚之后,会决定去棚户区的娼馆送黑面包,我不觉得你是会去那里花钱的人。”
卫斯问的很委婉。
因为他知道,马修和他哥哥一样,也是个清教徒。
在清教徒的戒律中,出轨者要忏悔并接受教会惩戒,且遭到教群公开羞辱;而天主教徒,通女干虽是大罪,但可通过告解圣事悔改,可由神父赦免。
所以在此代,清教占一定主流的英国确实要比天主教主流的法国风气保守一些。
虽然关系其实也没太大吧!
但好歹都曾是法语执政过的国家,后来风气有了差异,还是可以用宗教稍稍解释一下。
哪怕大多数的清教徒在此事上并不清教!
且信奉加尔文主义纯洁的清教,只是国教新教的其中一部分。
“要是放纵真的能给我带来哪怕片刻安宁,我现在也应该和奥利维亚在一起,而不是和你一起跨过这兰贝斯桥了。
“走吧,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另外我必须再提示你一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要和朗伯斯区的警官发生冲突。
“他们不会像特拉法加广场上的巡警一般给你开口的机会。
“他们也同样没那么多的顾忌。”
……
下了兰贝斯桥,穿行在朗伯斯区时。
卫斯还在想朗伯斯区的警官能有多没顾忌,但很快,他就看到了。
那是位于朗伯斯市场的一家面包店。
刚开始他们很顺利,马修将一镑硬币交给面包店老板,老板找给马修10先令,并且约好面包店学徒会帮着把黑面包一块送到地方。
10先令的找钱马修直接塞给了卫斯,说他此刻不适合身上带钱。
卫斯有些疑惑的收好。
然后,10先令,70磅的黑面包,也就是60多斤黑面包准备中的时候。
一个身着双排扣深蓝色外套的胖警官走进了面包店。
胖警官看见面包店里有这么多人明显有些意外。
不过他首先无视了穿马甲的卫斯,又略过了衣着缝补痕迹很多的小朵拉。
然后目光移到了马修身上,一愣,旋即露出了笑容。
不过他还是先从柜台上抓起一块最贵的奶油面包,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才不疾不徐的对马修道:
“马修先生,如果是在执巡时间,我想我一定会为碰到你而高兴,因为只要随意拿份报纸,就能以违反印花税法把你给抓进去。
“不过现在我好像有点不太确定我正处于休息时间还是执巡时间?
“您清楚吗?马修先生?”
马修第一时间按住卫斯的肩膀,示意他来处理。
然后一言不发来到胖警官面前。
当着胖警官的面,他先是把裤子口袋翻开,然后是外套口袋,最后,从内衬口袋翻出两枚便士硬币,一枚半便士硬币。
将三个硬币放在桌子上,再去翻身上的其它口袋。
直到所有的口袋都在胖警官面前过了一遍,他才把桌上的三枚硬币推了过去。
胖警官笑呵呵的接过了硬币,戏谑道:
“这就是我不想抓你们的原因,你们卫报的人实在是太穷了,不是分销的时候,身上都搜刮不出油水。”
胖警官说完,也不再理会马修了。
他转身朝向面包店老板,拿中指指节在橱柜上敲了敲,手掌朝上,问道:
“你还在等什么呢?”
面包店老板慌忙掏出一枚先令硬币放在胖警官掌中。
胖警官笑了笑,手掌一翻,把马修给的那枚半便士硬币独放在大拇指上。
嘣~
硬币被高高弹起。
胖警官也抓起了一片肉松面包,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朝门外走去。
“这吃饱了啊,就总是想着行善,今天就当我发发善心,这半便士,就算我施舍给小鬼们的那份。”
胖警官走了,沿着市场去了下一家门店。
而面包店临着的上一家店里,也出来了一位同样衣着的瘦警官。
瘦警官手里也同样拿着肉。
叮!
硬币掉在地上,旋起又倒。
面包店内,随即陷入了沉寂。
卫斯也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方才就只是想羞辱我。”马修低声开口道:
“他知道我一会儿会去那里,他也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
“他只是借此威胁着,让我乖乖被他羞辱。
“我被羞辱了,他心情好了,就放我走。
“我其实知道他会放我走的,哪怕我不配合,他忙着去收钱,也不会去抓我的。
“但我怕那些小鬼们等不起……
“我不想赌……”
卫斯把手搭在了马修的肩上,
想说些什么,可想了想,又算了。
因为他清楚这是马修自找的。
他这时候再回想之前马修的所做。
上桥前的劝离,是马修有考虑到会遭受难堪,是不想让卫斯他们看见自己的难堪。
方才更是把找零的钱强塞给他,说什么不适合带钱,那不就是为刚才的妥协做准备,怕钱真被抢了嘛?
还有之前数次告诫他不要和警官起冲突。
还能有什么答案,马修他必定是一早就预料到刚才的事情会发生。
所以卫斯又想了想,他没再问马修为什么一早知道,他只是问:
“为什么是今天?”
“因为今天是店里交‘安全保障金’和‘保护费’的日子,唉——”
马修还没开口,面包店老板走到店前来,插口着从地上拾起那枚半便士,又道:
“在今天,忙着收‘安全保障金’的警官和收‘保护费’帮派会有默契的不多生事。”
“让你看笑话了。”马修接过面包店老板递来的硬币。
“嘿~马修先生,谁又有资格笑话谁呢!谁还不是先在警官面前装孙子,然后在帮派面前装熊嘛!
“至少马修先生你,是真付了钱买黑面包的。
“不像那些人,只嘴上动动,却连一便士都不舍得掏。”
马修摇了摇头,他表情算不上很好。
面包店老板开始唤着学徒给装面包。
马修这才对卫斯解释道:
“朗伯斯区离威斯敏斯特区太近了,一桥之隔,又聚集了太多的失业工人。
“对朗伯斯区的警官们来说,那些棚户区的爱尔兰人与失业工人就是一颗颗炸弹。
“而我们卫报,就是那朵能将炸弹引爆的火焰。”
“如果说失业工人也是炸弹,那整个伦敦不正在炸弹上面?”卫斯质疑道。
“何止是伦敦!
“两年前的秋天(1832年),连13岁的维多利亚公主都被拉出来派去访问贝尔珀(Belper)的棉纺织厂、班戈(Bangor)的学校。
“你猜是为了什么?
“而且是在改革法案刚刚通过,工人们刚刚彻底失败的时候。
“整个英国,都在炸弹上面!”
可说着说着,马修情绪却又低沉了下来:
“但他们确实也高估了卫报,我们没那个能力,也不敢引爆这个炸弹。”
马修抬起头:
“其实来之前我就想到了会被警官羞辱。
“羞辱就羞辱吧,还有一群小鬼头等着我呢!
“可到底……真被羞辱后,心里还是不太好受……”
卫斯抱起一大袋店主装好的黑面包,用脚抵开玻璃门:
“走吧,我刚才暂时性瞎了也暂时性聋了,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
“嘿,你这样说我确实好受了些。”
“马修先生,小朵拉也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
“嘿嘿……走吧,小朵拉。”
马修也抱起一大包黑面包。
“有小朵拉的安慰,你马修叔叔现在就是再被狗咬了,也不会不好受了。值了!”
他们走出店后,
面包店老板把最后的黑面包装在麻布袋子里,放在学徒手中,嘱咐道:
“还是像以前一样,回来的时候记得把袋子也都给带回来。
“另外记得给马修先生说,下次他要是晚上来,我再多给他一磅的面包。”
“那要是白天来呢?”学徒问。
“那就少给他一磅,就说他白天来耽搁你给我做工的时间了。”
“老板,马修先生他不会信的。”学徒笃定道。
说完,学徒就小跑向门外的马修一群人。
面包店老板则趴在橱柜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目光渐渐移到了门口柜子上的那份《贫民卫报》。
1830年,组织创立‘工人阶级全国同盟’的伦敦手工工匠,其实从来指的就是他们。
他们稍有见识和储蓄,渴望拥有选票权来改善现在的生活。
而那些真正的工厂工人,那些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工人,其实不怎么了解,也不怎么在乎选票权……
也买不起哪怕是贫民的卫报……
甚至都不识字……
叮铃!
直到玻璃门上再次传来了门铃响,面包店老板才忽然再被惊醒。
他看着门口姜黄色发色,满脸雀斑的爱尔兰壮汉。
不等其开口,就慌着从兜里又摸出了一先令,递送了出去。
然后看着这位巴特帮的壮汉随意的在橱柜中挑选着面包,他再帮着把面包包好,
陪着笑脸……
有时候,面包店老板总觉得警官和帮派对他来说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这两者他都惹不起,也都要陪着笑脸,还都要每周给他们一笔钱。
唯一的区别,也好像只是,
帮派的费用叫‘保护费’,而警官的费用叫‘安全保障金’。
但他好像从来既没有受到保护,也没有得到过所谓保障的安全。
但店远处传来的玻璃破碎声和惨叫声提醒着他,所谓不交会发生什么。
“唉……也不知道老约翰是没交‘保护费’还是没交‘安全保障金’。”
他认出了那惨叫声,却认不出是得罪了谁……
……
出了市场后,再往前走的路就越发逼仄起来。
最窄的地方甚至需要侧着身才能过去,还要小心不要蹭到墙上的苔藓。
“注意脚下,别摔了。”走在最前头的马修提醒了一句。
紧跟着的卫斯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恶臭。
再后的小朵拉很熟练的跳到一块板子上,让板子下的污水和与污水粘连的不知名粪便不至于沾在脚上。
卫斯则在跨过一摊呕吐物后,把目光放在旁边小巷杂堆着的一个个小屋上。
他隐隐在一个麻布帐下,搭板与麻布的缝隙间,看到了一双双打量向他们的眼睛。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在他们途经一个公共厕所时,卫斯彻底忍不住了。
他直接屏住了呼吸,
哪怕他在白教堂其实已经快习惯了街上随处可见的各式粪便。
但在这比白教堂区街头更逼仄的空间里,这个公共厕所的里外都还堆满了数倍于白教堂区的秽物。
并且这些秽物还在这逼仄的空间中,悄无声息地蕴集、发酵。
于是身处在其中,遭受着最直接冲击的卫斯,
就感觉像是在正面一个堆积了数年又被忽然打开,且正拿着粪叉翻堆的沼气池。
气味儿比他穿越前外公沤的牛粪还浓郁数倍。
直让他有些不受,甚至感到窒息。
“其实习惯了就好了,这里的公共厕所不多。”他旁边的面包店学徒脸色如常,还好心提示道:
“在这里,恶臭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突然浓郁的异香。
“一会儿闻到异香的时候,千万不要大口呼吸。”
“是的,到时候千万不要大口呼吸。”马修也扭头郑重提升道:
“小朵拉你跟在伯克后面,他走那里,你就走哪儿,不要超过他。”
伯克就是那个面包店学徒。
“听马修先生的。”卫斯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刚听到异香的时候,他还有些奇怪。
可当马修着重提醒小朵拉后,他隐隐有些猜出来了。
在一鸦之前,出现在棚户区,还使人如临大敌。
还能是什么?
当然是鸦片!
“我们要把面包给那些吸食鸦片的人?”卫斯眉头狠皱起来,带着些情绪。
众所周知,国人常给人逆来顺受、神经大条的感觉,但在三件事儿上,又有着永久的ptsd(创伤性应激障碍)。
一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三是火力不足。
其二,就是鸦片战争中的鸦片。
所以哪怕是在整个维多利亚时期,在大英鸦片都是合法的,但卫斯想过香烟,想过麻草,却也从没想过它。
“不是。”马修摇了摇头,“我怜悯她们,但救不了她们。”
“那还好,我接受不了把面包给那些人糟蹋。”
马修扭头看了眼卫斯,没有多说话。
‘或许等你到了,你会接受的。’他在心中默默道,因为他知道,卫斯是个好人。
跨过公共厕所,又穿行过一个逼仄的小巷,有绅士抱着大袋黑面包的消息就在整个棚户区里传开了。
一个个红发、姜黄发色的小孩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们瞪大着眼睛,把卫斯等人围了起来。
他们大多数的衣着比小朵拉还少,还要破烂。
可是,他们却没有给卫斯他们会抢卫斯等人的冲击感。
因为这些孩子们太小了。
他们没有一个看上去和小朵拉同龄或更大,全是看上去3-5岁的小鬼。
像是年龄在6岁时忽然断了层一般。
而这个时候,左右小巷的棚屋里也开始钻出一个个大人,密密麻麻,竟然还有许多青壮。
这些青壮让卫斯有些紧绷起来。
他甚至有些后悔带着小朵拉来了。
因为此刻只要有一句煽动性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真不好说了……
梆,梆,梆!
木棒敲击在木板上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面响起了。
一个躲让不及的青壮被踹倒在地。
四周密密麻麻的人头见状纷纷让开道路,小孩们也互相挤着,把最靠外的脸贴挤在巷墙的苔藓上。
一个姜黄发色的壮汉甩着木棒走在让开的道路上,走到人群前,走到马修前,站定。
“他是巴特帮的人,这片棚户区都归巴特帮管。”
面包店学徒凑近低声道,示意卫斯不要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