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装痴卖颠
第92章 装痴卖颠
先生使出“装痴卖癫”之计,实在是出于无奈。
其时,当刘养带着家兵闯进书房,看到他正津津有味地喝墨汁的场面,十分震惊。刘养却也怀疑他故意为之,立冲他大喊道:“唐伯虎,你,你在干什么?”
“喝酒啊,真是好酒!大老爷,你们,你们这么多人过来,找我何干?”先生从来不称呼刘养为大老爷,这是第一次。
“刘某奉王爷钧旨,特地拿你到内廷问话。哎,你是在喝酒?这是酒吗?你可瞪大眼睛瞧仔细了。”刘养两只牛眼直盯着先生,他的确十分不解,先生这是怎么了?真的是精神错乱?分明他的气色倒还不错。哦!只见他身上的墨汁遍布,分明眼神也有点不对。
“当然是喝酒,这可是好酒,是正宗的苏州的大白,大白你们喝过吗?香,只要喝上一碗,肯定塞过神仙……”
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又喝一口,似乎还醉了,摇摇晃晃,又把砚台朝着刘养举起来。刘养才不信呢!他现在算得上是宁王手下的第一谋士,胸怀《三略》《六韬》,亦想着助宁王再上层楼,自己也好做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只见他冷笑一声,立刻下令:“来人,快把茅房的溲桶拿来。”立刻有家兵转身出去,不一时,提了半桶屎尿拿了一个碗回来。
“唐伯虎,你敢在我面前弄这一套?不错,我这儿还有更好的酒呢,你敢把这玩意儿喝下去?”
那溲桶一提到先生眼前,先生竟也急忙掩住鼻子。刘养一见就笑了,道:“来人,把这玩意儿给他灌下去。”众家兵正要一拥而上,先生忽然瞪他一眼,道:“你这酒可是放得太久,已经有些酸臭了,喝了要坏肚子的。若是不信,你倒先尝一尝?”
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夺过碗,自己勺一碗,举到刘养面前,刘养被熏得连连倒退,正要拔刀,只见先生举起碗笑嘻嘻道:“好酒酸酒,一尝便知,你们骗不了我的。”
说完,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竟喝下大半碗,刘养看得直愣怔,连连摇头,冲着家兵道:“真是疯了,先回去禀报王爷再说。”
刘养走后,先生便只能一直把“疯子”装下去。那时节早晚天气尚寒,先生在王府里却一直穿着单衣,明明冻得全身发抖,刘养派人试探着送棉衣给他,他也不穿,全部都给撕碎扔掉。
家仆中也有些心眼不坏的,偷偷给他拿些馒头剩菜,他必扔到地上污损了再吃。
其它有关“疯人”的举动,他几乎都做遍了。
其时,王府上下几乎无人不知先生是个疯子,宁王起初不信,后来听说先生干脆直接跑到大街上,满大街疯疯癫癫地乱喊:“呔,快快闪开,我可是宁王摩下军师,我今打马扬鞭杀敌陷阵,谁人敢挡我?”
让他一阵闹腾,宁王的脸面上就挂不住,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蕃王,哪里来的军师?分明是要图谋造反。
宁王有意将他杀掉,幸亏陈宣替先生说了句话,道是:“王爷,似他这般疯癫,若真是把他给杀了,正好给人一个口实。眼下快要过年,似这种疯人继续留在王府实在有辱家风。不如放他自去,生死自由天命。”
宁王低头寻思一番,陈宣说的不无道理,这才放话将先生逐出王府。后来亏得陈宣替先生寻一条客船,又送船家一些银两,说路上辛苦买些吃的给这个疯人,只需将此疯人送到苏州府枫桥边即可。
先生得脱宁府,心情立时畅快,船行半日之后,已然离开豫章之地,连疯癫之病转眼好了大半。
一路上又听船家说,此行需经鄱阳湖回苏州老家,中途经过庐山,岂不是他久久向往的名山?立即央着船家到庐山后停一停,然后登岸尽情地游览庐山。
那一日,他怀着轻快的心情一路欣赏庐山的险峰峻岭,以及飞瀑流泉,山中步步美景,逐渐消除了胸中郁闷和不快。先生再次登临至庐山半腰,被匡庐的山水完全折服,这是一种别有雄浑刚阳之美的壮阔景致。先生从庐山下来之后,继续乘船前行,途经安徽时,住在一个文友家中,心绪澎湃之际,按捺不住激情,终于精心绘制了一幅《匡庐图》。
此幅《匡庐图》境界无比阔大,画面前景是嵯峨的岩石上挺立着几棵枝丫交错的古树,朔风中落叶纷飞,老枝纵横。中景是一段玉带似的白云横亘山腰,云中隐现一道瀑布,从山垭间喷薄而出,顺着山势,几经曲折,化为一泓碧水,荡漾在山脚之下。远景则是一排排险峭的山峰,如戟似剑,直刺苍穹;画面台下端呈现出一道横跨山涧的山桥,桥上一老者正骑驴过桥,另有一童子尾后。先生内心里,一定是把桥上的老者当成了自己。画中另有题诗曰:“匡庐山前三峡桥,悬流溅扑鱼龙跳。赢骖强策不肯度,古木惨淡风萧萧。”款署则为:“唐寅子畏”。
先生一路回到苏州府之后,自然回到桃花坞居住。但他意料不到,到家后数日,一直有不明身份之人不时到先生家门口伺探。先生担心是宁王在苏州府里留下的耳目,只得继续装几日疯,并且连小桃笙也不敢接回家。弄得左邻右舍议论纷纷,一齐说,可怜这唐伯虎,堂堂江南第一才子,只是投个宁王竟落个如此下场,岂不悲哉?先生在他们眼里看着可怜,哪里知道他内心却是畅快无比……
又过数日,直到确认那些身份不明之人离去之后,先生才把全身上下洗刷干净,寻些旧时衣服穿上,恢复本来面目。
先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张灵。当他在张灵家见到他本人时,先生着实吓了一跳:去年离别时曾经浑身上下充满生机的张灵,居然如一棵枯桐似的完全枯萎。只见他病怏怏地躺倒在床上,面色黑瘦,两眼无神,一大块鼻涕还斜挂在腮上,眼看要垂暮逝去。
“梦晋,梦晋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会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
“伯虎,你,你终于回来了,谢谢,谢谢你……”张灵声若游丝,他的生命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梦晋,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快说话啊!不不,你还是先喝点水,我给你弄点热水,你等一下。您家的锅呢?锅也碎了?打火石在哪儿?连打火石也找不到,那就先喝点冷水……”
先生手忙脚乱地跑到水缸边,拿起放在缸盖上的木勺,打开水缸,里面竟空空如也。
“伯虎,不……不用麻烦你了。想不到你,你竟能赶……回来。我这辈子,什么……也不怨,是……是我命该如此。伯虎,你……知道吗?我终于见着……崔莹姑娘了,就在枫桥边。你不知道,我在枫桥之上整整……等了两天两夜,直到第、第三日早晨,终于看见宁王府的官船,巧……巧得很,那日早晨,或者她们想要欣赏苏……苏州府的风光,她们都从……从船舱里出来了,整整十……十个呢!但我一眼就认……认出她。她好美啊!真美,她肯定也……也看到我了,她还向我招……招手了。那……那么多年过去,她居然还……还认得我?我好感动,我好想跳……跳上船去,可是没想到,竟跳……跳到河里了,我分明看到她也……也跳到河里了,我想抱……抱住她,可是我们俩都……都沉到了水底,后来我……我醒了,不知被谁救……救上岸,但是岸上只……只有我自己,再没有别……别人,听说,她又被救……救上船了,她走了,再……再也没听到她的信儿。这辈子,我真没想到还……还能见到她,我……真的……很满足。喂,你快……看,是不是她来接……接我了?伯虎,我们要一起……走了……”
张灵话音未落,嘴角轻微抽搐,双目瞬间闭上,完全地停止了呼吸。
“梦晋,梦晋……”先生悲恸地号啕大哭。怎么搞的?只是一个少年时只谋一面的崔莹,竟把张灵的魂儿给追走了?今生今世,他的心里从来就未容下过第二个女人?
先生当时本想看完张灵之后就去接小桃笙。可是现在他已经顾不得女儿。他环顾四周,张灵家中完全可以算得上徒穷四壁,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先生擦干眼泪,即刻去找允明,赶到祝府后,却从他家人那儿得知,允明已于去岁蒙皇恩谒选广东兴宁知县,早赴任去了。
先生只好又去找徵明,徵明也不在家中,听他的妻子吴夫人说,因他书法渐入佳境,允明一赴任,徵明的书法苏州城里竟再无人能及,求书索图者不计其数,令他不胜其烦。故他在家过完大年,出正月十五之后,为图清静,直接躲到西山观音院去。
先生闻听,不由大叫一声,心说绝不能让张灵一个人停在家中,只得先回去。路过王宠家时,心思微动,倒先进去见一面。
他的到来,令闻声出来的王宠吃惊不小。王宠赶紧惊喜地朝屋内喊:“桃笙,桃笙你快出来,你看看是谁来了?”
一个已经八岁的小姑娘利利索索地从屋子里跑出来,不是小桃笙是谁?已经长成小姑娘的桃笙,一见到先生,立刻兴奋地紧紧抱住他又亲又搂,先生自然被感动得泪水直流。
令人意外的是,王宠夫人怀里竟多了一个婴儿。
“你们,已经有孩子了?”
“嗯,去年就生了,您快看看吧!”王夫人急忙将孩子交到先生手里。先生抱起孩子瞅瞅,只见小孩双目紧闭,模样儿颇似王宠。
“哦,是个男孩,看上去挺英俊。履吉,只可惜桃笙年岁大了些,若不然……还是先不提这个,弟妹,桃笙还需暂放你这儿,请你们再费些心思。履吉,我刚才去梦晋家,他却突然殁了。我去找允明也不见,找徵明也不见,我这都急死了,你看……”
“梦晋殁了?天哪!怎会这样?走,我和你一起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