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半生托孤
第93章 半生托孤
张灵的葬礼,先生和徵明、王宠自然尽力操办,但张灵的名气和交往,似乎仅止于先生和徵明等数位好友。他一生不喜官场、不谙世事,只知道任侠纵情,这恐怕也是很多人不喜欢他的原因。
他在世上所留下的诗词歌赋也不甚多,只有和先生等聊聊数人的应答。
他的书画,世上存世也极少,所以数百年来,几乎无人注意赫赫有名的“江南四大才子”身边,竟还有这样一位特殊的人物。
不过,他给后世所留下最重要的财富,应该不是诗词书画,而是他的用情专一。中华数千年历史,有关才子佳人的故事无计其数,但唯有张灵的爱情悲剧特别令人叹息。
张灵去世后,故事并未结束。传说崔莹小姐虽已被宁王送入宫中,不想北方却有战事,武宗皇帝为战争而疲惫应付,偶听良臣善言,多将民女遣返,崔莹小姐从而获释回归故里。
当她再次回到枫桥进而寻到先生打听张灵时,竟闻张灵死讯。崔莹却也是一奇烈女子,大哭一场之后,遂自缢以殉情。先生感其和张灵一见之情深许,主动雇请民伕将二人合葬,并亲题碑文云:明才子张梦晋、佳人崔素琼合葬之墓。
这一段公案,似乎才符合世人心目中的结局。
从宁王府归来之后,先生仍然要想方设法维持他和女儿的生机。但此时的苏州书画市场比以前更差了。先生即使身怀诗书画三绝,想要和徵明一起重振苏州书画业却也绝非易事。
到此时,先生对于人生存在的意义似乎也有所彻悟。自此之后,他在所绘图画上开始著上几个新的落款,比如“六如居士、逃禅仙吏”。何为“六如”?无非是取自《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哦,现在该总结一下先生一生的字号了,或者可以从中发现些什么。先生最早的字为“伯虎”,当年曾谐音“白虎”;后开动脑筋自称为“子畏”,主动降低人格姿态,可是还是不行,一怒之下,先生竟又直接改回“伯虎”,后又号“桃花庵主”“鲁国唐生”“六如居士”“逃禅仙吏”。
从一连串字号的改变,我们又能看出些什么?无非是他由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人生得意,一直到屡受家庭和科考的打击开始全盘颓废,直到最后悟透人生真谛,终尔开始寻找躲避尘世的宁静生活。
的确,自宁王府逃生回到苏州之后,他终于把所有的功名富贵彻底看淡了。他的一生中有过辉煌,最为辉煌的时光莫过于领到“解元”之名。那时的他才不过二十九岁,名震江南无人不知。
那时他对自己的一生充满了憧憬,觉得一定可以“连中三元”,可以成为朝廷的栋梁,能够修成一世贤名。有谁想到,他的人生竟会如此坎坷多舛?走一步一步风险,走十步步步艰难。
不过,纵使命运多舛,幸运之神仍然垂青过他吧?那个贤惠的沈九娘,包括她和他的爱情结晶小桃笙,终于给他留下了弥足珍贵的一份亲情。所以如今,他只想守着自己的爱女小桃笙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
先生的生活,眼看着归复平淡,而且开始感悟佛道,大有皈依佛门之嫌。事实上,他在早些年曾接触过《南华经》,那是道家的经文。后来他开始参悟佛理,一生所写下的许多诗歌中,亦包含着这种禅意。比如《带清江引词》:“春去春来,白头空自挨,花落花开,朱颜容易衰;世事等浮埃,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哉?休想蓬莱,神仙真浪猜,清闲两字钱难买,苦把身拘碍;人生过百年,便是超三界,此外更无别计策……”
他的一首警世诗亦曰:“措身物外谢时名,著眼闲中看世情,人算不如天算巧,机心争似道心平。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说与明人应晓得,与愚人说也分明。”更是表现出参透人世冷难,从此与世无争之意。
现在,他开始深居简出,包括允明、徵明等一众好友,几乎很少能见到他的身影。
一年两年过去,先生的生活似乎再掀不起波澜。只在他离开宁王府四年之后,忽闻江西南昌宁王因谋反而被朝庭剿灭,宁王亦被擒拿并押往京师处置。至此先生方大大放下一块心事。
未来的日子,先生仍然住在桃花坞,这是他亲手修建、一生最爱的地方。他不停地写诗作画,研究历史典籍,并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到校对古本之上,这一种更深一层的学问。
他在这段时间里所创作出的作品亦更加深厚,包括他的游历回忆之作《庐山图》,另有为父母官李经所画的《女儿出山图》,还有《涧底惊泉图》《李端端落籍图》《溪山渔隐图》《飞鸿雪迹图》等等,作品简直无计其数,而且俱题了诗款。
然而,因为许多众所周知的原因导致本地书画市场一直不景气。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因先生的书画在苏州拥有众多粉丝和坚挺的市场价格,从而导致市场上出现了许多仿先生书画风格的赝品。
当满大街充斥赝品,先生的名誉也就彻底扫地,哪怕他摆出去的是真品也是无人问津。他的书画,竟逐渐成为无人问津的废纸烂字。
失去了书画市场的支持,先生的生机还会怎样?结果可想而知。
那一日,王宠又过来接已经十二岁的小桃笙到他家玩,王宠说他夫人越来越喜欢小桃笙,三天见不着就有些想念。
王宠进到先生书房之时,先生正在书写一首诗,才一写完,王宠立接过去品读,一览文字不觉吃了一惊,这难道是先生的亲笔心意?
只见上面端正行楷写道:“青山白头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十朝风雨苦昏迷,八口妻拏并告饥;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
王宠看完之后,不免有些唏嘘,才要劝说什么,先生无意间开了一句玩笑,道:“又是来接桃笙啊?我说履吉,就跟你商量个事情不知可否?这小桃笙也是我今生最后的心事了。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就把她托付给你们两口子如何?”
“先生,您,您在说什么啊?”先生神色庄重,令王宠吓了一跳,先生的话里分明藏着不祥之兆。
先生却不顾他的反应,还在继续:“你先听我说完。我看你们夫妻均是忠厚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对她一直不错,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合适,就把她留给你们家王阳吧。如果你们觉得不合适,就叫她给王阳当个姐姐也好。”
王宠立刻听明白了。不错,他的儿子名叫王阳。可是,先生现在是想把桃笙永远地托付给他吗?王宠不由满怀忧虑地望着先生,现时的先生脸上已经瘦出形状,双目中也再无以前发奋的光茫,他只是静静地盯着王宠,期待着他最后的答复。
王宠只觉得心里一酸,酸楚的泪水差点冲决而出。他连忙强忍住,只是连连点头,然后领着桃笙赶紧走了。
幸好到晚年,还能交到这样一个忘年朋友,想来小桃笙的未来不用再发愁。只一瞬间,先生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