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慈目光依旧沉静如水,并未离开那方寸之战的棋枰,唇角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笑意,那笑意淡如庵外飘过的云烟。
“老友,”
他的声音飘忽,如同从极远处传来,却又清晰地落入耳中,
“心不静,则气不顺;气不顺,则棋滞涩。你这指尖的犹豫,落子的迟疑…可是……心神仍在红尘深处,挂念着那远赴江东、如断线风筝般的弟子?”
他并未点破名字,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中了南华心中最深的隐忧。
南华老仙执子的手猛地一顿,悬停在冰冷的石枰上空,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拉扯住。
良久,那凝聚的僵硬才缓缓化开,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叹息声在寂静的茅庵中回荡,承载着无尽的疲惫与难以言说的怅惘。
“于吉……那孩子……”
老仙的声音愈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性子偏激执拗,认定之事,便如磐石难移。一念既生,万牛难挽。
我传他《太平清领书》,本是一片苦心,望他承天道,行仁术,济世安民于水火……奈何……奈何他终究……”
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的话,他不得不停下,喘息片刻,才带着更深的绝望续道:
“……终究还是走了张角那逆徒的老路!以符水惑弄愚众,聚拢人心如沙塔,竟妄图以那点微末神通,强行撬动天命轮盘,逆天改命……
江东,那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孙策那小儿的刀……”
他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仿佛看到了那寒光闪烁的利刃,
“……锋利的很呐,杀气盈野,专斩鬼神……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席卷而来,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弱的身体蜷缩着,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地颤抖。
左慈默然无语,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他微微倾身,取过身旁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粗陶茶壶。
壶嘴倾泻,一道滚烫的清泉注入同样粗糙的陶盏,水汽氤氲升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缕缕白雾。
他将这半盏冒着热气的清水,轻轻推至南华老仙面前的石枰边缘。
那缕微弱的水汽,仿佛带着一丝挣扎的暖意,试图驱散一点盘踞在南华身上的、仿佛来自九幽的寒意。
“天意如刀,悬于众生头顶,其锋不可测;人心似水,奔流无定势,其性最难移。”
左慈的声音依旧平淡如古井无波,每一个字音却带着奇特的韵律,敲击在寂静的空气里,
“万事万物,自有其缘法轨迹,如星轨运行,强求…徒增其乱,反伤己身。”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南华几乎被厚被淹没的羸弱身躯上,语气中多了一份罕见的凝重与规劝:
“倒是老友你,枯守此幽寂山谷,耗费心神,日夜推算那虚无缥缈的天机变数,便是铜浇铁铸的金身,也经不起这般熬炼,何况你这……
残灯之躯?逆天窥探,代价何其沉重。”
南华老仙伸出枯枝般的手,接过了那盏温热的水。粗陶的质感摩挲着他的掌心,传递着微弱的温度。
他却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捧着,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并未凑到唇边啜饮。
浑浊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那氤氲的水汽,投向茅庵之外那无声流淌、厚重如同帷幕的云雾。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这层峦叠嶂的迷障,竭力想要看清那山下红尘俗世中上演的血火悲欢、兴衰离合。
“元放,”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打破了方才的宁静氛围。
“你精研遁甲天书,洞幽烛微,能窥得天道运行中那稍纵即逝的一线天机。”
他深陷的眼窝中,那点原本黯淡如死灰的眸光,此刻竟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投入古井的石子,漾起一丝微澜。
“以你通天彻地之能,以你之见,”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着,
“这纷乱如麻的九州,杀伐不休,尸骸盈野,最终…究竟何人能执掌乾坤,定鼎中原,一统这破碎的华夏山河?”
当他问出这句话时,那枯槁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纯粹却又令人心碎的期待。
左慈闻言,一直专注于棋枰的目光终于缓缓抬起,落在了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老友脸上。
那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中,清晰地映照着南华苍白疲惫的容颜。
他并未立即回答这关乎天下气运的沉重问题,而是神色肃穆,缓缓抬起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指尖凝聚着一点微不可查的氤氲之气,轻轻拂过冰凉的石枰边缘。
霎时间,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那原本只是刻着纵横十九道纹路的青石棋枰,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盘面上交错的黑白棋子,骤然间失去了实体感,化作无数流动的光影!
氤氲的云气自石枰表面升腾而起,起初淡若轻烟,旋即变得浓重如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
在那翻涌流转、变幻莫测的云气之中,光影急速明灭,勾勒出一幅幅惊心动魄又模糊难辨的图景:
巍峨如巨兽盘踞的雄伟城池轮廓,在烽烟中摇摇欲坠,巨大的城门仿佛受伤野兽的巨口;
奔腾的铁骑洪流,如同决堤的黑色怒潮,席卷过荒芜的原野,蹄声如闷雷滚滚,震得云气翻腾;
咆哮的江河改道,浊浪滔天,吞噬着两岸的田舍村落,哀鸿遍野;
燃烧的烽火冲天而起,扭曲的火舌舔舐着昏暗的天空,将云气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
无数人影在其中厮杀呐喊,旌旗折断,刀光剑影闪烁又湮灭,帝王将相的面孔在光影中明灭,如同走马灯般快速流转。
景象纷繁复杂,狂暴而混乱,充满了血腥与毁灭的气息,瞬息万变,快得让人目不暇接,头晕目眩。
最终,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光影、所有的杀伐,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搅动、吞噬,化归为一片混沌未明、深不见底的灰暗漩涡,再也无法辨清任何具体的形态与走向。
“这……”
左慈一直平静无波的眉头,此刻极为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被那混沌漩涡深处泄露出的某种凶戾之气所刺。他缓缓收回手,袍袖无风自动。
随着他手掌的离开,那弥漫的云气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去,光影瞬间消散无踪,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复归原位,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幻象从未发生。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与血腥味,证明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左慈缓缓摇头,那空灵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凝重,如同山雨欲来前的沉闷压抑:
“天机……经纬紊乱,晦暗不明。苍穹之上,紫微帝星摇曳不定,光华时盛时衰,仿佛狂风中的烛火。
其周围群星竞相争辉,光芒夺目却彼此冲撞,更有凶煞之气如狼烟冲霄,遮蔽星野,扰乱天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