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纤细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那巨大的、灭顶的压力。
但她没有退缩,反而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香灰与腐朽气息的冰冷空气,挺直了那仿佛随时会被压垮的脊背。
“唉……”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张蒙尘的妆台前。
菱花铜镜,镜面已有些模糊,边缘带着点点绿色的铜锈,它曾映照过曹操那夜强闯内室、充满掠夺与占有欲的狰狞面目。
“不知相公在那边怎样……”
如今,昏黄的镜面里,只映出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却异常坚毅的面孔。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沉淀了太多苦难,此刻闪烁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寒光。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一丝停顿,猛地抬手,拔下髻间那一支素银簪——簪头是简单的梅花样式,黯淡无光。
正是那夜她抵住自己喉咙以死明志、后又狠狠刺瞎那个欲行不轨的曹兵眼睛的那支!
“或许那晚……”
她将左手食指的指尖按在冰冷的妆台边缘,眼神一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簪尖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毫不犹豫地刺向指尖!
“噗——”
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在死寂的内室响起。
一点鲜艳到刺目的殷红瞬间从白皙的肌肤下涌出,迅速凝聚成一颗饱满的血珠,如同寒冬雪夜里骤然绽放的一朵红梅,凄艳而决绝。
疼痛尖锐地传来,顺着指尖直刺心尖,她的眉头只是本能地蹙紧了一瞬,随即被更强烈的意志压下。更多的血珠接连渗出。
她迅速铺开一方素白如雪的绢帕。她以簪尾干净的末端为笔,稳稳地蘸取指尖涌出的温热血液,那滚烫的液体瞬间在冰冷的银簪上凝固了一小层暗红。
落笔!
她的动作坚定而迅捷,没有丝毫颤抖,每一笔都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刻下,深陷绢帛:
“汝南陈将军守仁麾下:妾邹氏,残喘败柳之身,本无颜再污清听。然,今宛城危如累卵,覆巢之下无完卵。
绣儿血战后心灰意冷,闭门待焚,欲与满城玉石俱焚!曹贼之恨,倾淮水难消,誓屠张氏全族,鸡犬不留!
妾知将军乃当世真英雄,仁德著于四海,忠义贯于日月,更与曹贼势同水火!天下能挽此狂澜、抗曹救难者,唯刘使君与将军耳!
妾愿以此残躯微命,换将军一线生路,换绣儿一线生机!若蒙不弃,盼将军星夜来援,迟则…万事休矣!泣血顿首。”
每一个字,都饱蘸着她指尖的血与泪,落在素绢上,是触目惊心的暗红,字迹时而凌厉如刀锋,可见其刻骨之恨;时而颤抖如哀弦,透出无尽的悲苦与哀求。
绝望的气息几乎要穿透薄绢,扑面而来。当最后一个“首”字落下,她的左手食指指尖已是血肉模糊,细小的伤口边缘翻卷着,鲜血仍在不断渗出,染红了小半边绢帕。
钻心的疼痛让她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被咬得毫无血色。
她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对着血迹轻轻吹气,看着那象征着她最后希望的字迹渐渐凝固定型,呈现出厚重的暗褐色。
“但愿,一切顺利。”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将绢帕折叠成一个紧实的小方块,取下一根自己的青丝,缠绕、打结,死死缚紧!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力气,身体晃了一晃,强撑着没有倒下。
她走到紧闭的雕花木窗边,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隙,对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发出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如同鸟雀般的短促低鸣。
几乎在她声音落下的瞬间,窗下阴影中,一个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墙壁、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枯瘦身影,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者,身形佝偻,穿着深灰色的夜行衣,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浑浊的双眼里沉淀着岁月和无数次生死边缘带来的麻木与沉寂。
他是张济留下的最后一名死士,代号“黑伯”,亦是这如同铁桶般被曹操细作和绝望气息笼罩的府邸中,唯一还能像影子一样移动的存在。
“黑伯——”
邹氏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又带着千斤重担压在喉间的沙哑与沉重。
她将那块浸透了她生命热度的血书,塞入老者如同枯枝般的手掌中。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拼死……送去汝南,交予青羽军陈洛将军亲启!快去!一定要活着送到他手上!”
她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眼中燃烧着最后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老者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在那方染血的绢帕上停留了一瞬,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如同死水微澜在他眼底掠过,旋即又被磐石般的死寂覆盖。
“遵命。”
他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那小小的、却重逾千钧的布包,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然后,他极其郑重地、如同面对军令般,重重地点了下头!
身形鬼魅般一扭,便如同融入石缝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室墙壁上一处极其隐蔽、被杂物遮挡的通风暗道入口之内,仿佛从未出现过。
室内,只剩下刺鼻的血腥味和邹氏压抑到极致的喘息。
数日后,汝南。
青羽军大营依山而建,旌旗在初冬带着暖意的阳光下猎猎作响,操练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充满了蓬勃的生气,与宛城的死寂形成天壤之别。
“没想到这肉挺好吃的,就是少了些许调味。”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帐外的寒意。陈洛端坐于主位,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如松。
他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缓慢地抚摸着腰间那柄名为“裂穹”的丈八点钢槊的冰冷槊纂。
槊纂由精钢打造,缠绕着防滑的细密皮革,触手生寒,带着兵器特有的肃杀之气。
他的眉头随着军师王虎一字一句、清晰而凝重地念诵那封字字染血、触目惊心的绢书内容,越皱越紧,最终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