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凄寒,朔风呜咽着掠过宛城高耸的城墙,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灰暗的砖石上。
将军府内灵幡翻飞,灯火摇曳,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与悲怆。
“哎呀哎呀,此番景象,要是下冰雹就更完美了。”
然而,这灵堂内的惊涛骇浪,似乎被刻意隔绝,并未波及城东一处僻静的宅邸。
此处门庭冷落,朱漆斑驳,石阶缝隙间青苔暗生,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幽幽的湿冷。
“不过也还不错。”
飞檐角落悬挂着几缕枯败的藤蔓,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与城内弥漫的肃杀紧张氛围格格不入,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近乎荒凉的沉寂。
陈洛裹紧了身上的玄色斗篷,高大的身影在“黑伯”——
张绣心腹老卒那佝偻却依旧精悍的身影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踏入了这座看似寻常、甚至有些破败的院落。
“将军,这边请。”
黑伯的动作如狸猫般轻捷,推开那扇沉重的、发出轻微呻吟的木门时,竟未带起一丝多余的声响。
院内并无奢华装饰,甚至显得有些空旷。
几丛墨竹顽强地挺立在庭院角落,夜色中只见其深黛色的剪影,竹叶在凛冽的风中坚韧地摇曳,沙沙作响,这单调而清冷的韵律,非但不显生机,反而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清冷与幽深,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哟,有来客?”
正堂之内,光线昏黄如豆,只点着一盏孤灯。
铜制的灯盏边缘磨损得光滑,灯芯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勉强撑开一小圈昏蒙的光晕,将堂内浓重的阴影驱赶到墙壁和角落,却更凸显了中心的孤寂。
一人背对门口,负手立于紧闭的窗前,身形清瘦如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已微微磨损的深色儒袍,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窗外那片沉沉的、望不见底的夜色之中。
“咳咳。”
听得身后刻意放轻却仍难掩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缓缓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舒缓。
“原来,你长这般模样,还以为是个书生呢。”
灯火摇曳,映亮了一张面容清癯的脸庞。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平静无波,犹如两口千年寒潭,没有丝毫涟漪,却深不见底,仿佛能轻易洞穿人心深处一切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任何秘密在其注视下都无所遁形。
正是有“毒士”之称的贾诩,贾文和。
“哈哈。”
他并未有任何寒暄客套之词,清冷的目光如两道无形的、冰冷的锥子,自陈洛踏入堂内的第一步起,便已牢牢锁定了他。
那目光上下扫视,带着审视器物般的锐利与漠然,最终定格在陈洛的脸上。
嘴角随即泛起一丝近乎刻薄的冷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室内的寒气更重了几分。
他的声音不高,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却字字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
“陈守仁将军……”
贾诩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清晰、冰冷,
“果然胆色过人,名不虚传。
单骑入危城,视刀斧锋镝如无物,面不改色;三言两语,寥寥数语之间,便动摇了佑维的死志。
这份气魄,这份舌辩之能……佩服。”
他话语的内容似是称赞,语气却无半分暖意,反而充满了冰冷的质疑与嘲讽,
“然,”
他话音陡然一转,如同寒风陡然加剧,
“将军意气风发,赌命入城,巧舌如簧,莫非真以为这番举动已大功告成?
你此行所谓‘说降’,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空中楼阁!一场注定幻灭的虚妄罢了!”
陈洛神色不变,仿佛对方那洞穿人心的目光和刺人的话语只是拂过山岗的微风。
他从容地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节:
“文和先生洞若观火,洛洗耳恭听。不知先生何出此言?愿闻其详。”
贾诩并未立刻回答,他缓缓踱步至那张陈旧的乌木案几前。
案上除了一盏孤灯、一方旧砚、一支秃笔和几卷翻开的竹简外,别无长物。
枯瘦的手指抬起,指尖关节微微凸起,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冰凉的桌面。
“笃…笃…笃…”
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堂内异常清晰,每一声都像敲打在紧绷的鼓面上,沉闷地叩击着聆听者的心坎。
昏黄的灯火将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着敲击微微晃动,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妖魅。
“佑维年少,”
贾诩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血气方刚,易为一时意气所激,易为慷慨激昂之词所动。
此乃少年心性,无可厚非。然,”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加重了一分力,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将军莫忘了,这宛城内外数千披甲执锐之士,大半乃是当年追随张济将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西凉旧部!
他们身上流淌的是狼与虎的血,桀骜不驯如草原烈马,只认寒光闪闪的刀锋,只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强主!
什么是强?”
贾诩抬眼,目光锐利如淬毒的刀子,直刺陈洛,
“你主刘玄德,如今寄寓小沛一隅,兵不过万,喘息之地的疆域不过弹丸,自身尚且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试问,他够‘强’么?他手中的刀,压得住这帮虎狼之兵的脖颈么?
他能赐予他们看得到的、刀口舔血所求的前程富贵么?他孱弱的肩膀,能挡得住曹操倾泻而来的、焚城灭族的复仇怒火么?!”
他猛地停住敲击,枯瘦的手指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即将爆发,
“将军,你空口白牙,舌绽莲花,画下一张看似锦绣的弥天大饼,实则空空如也,无半分根基!
一旦曹操数十万复仇铁骑行至城下,雷霆万钧,你陈守仁拍拍屁股,或可凭借一身本领,侥幸远遁。
但留下的烂摊子,被碾为齑粉的,将是张氏全族男女老幼的血肉尸骸!是这宛城满城百姓的哀嚎与生灵涂炭!
你此来,非为说降,实为催命!是亲手点燃了埋葬所有人的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