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她樱唇微启,发出了一声如梦呓般的轻叹:
“若……若这纷乱天下,为将者皆能如此真心系念黎民疾苦……那该有多好……”
她的声音带着憧憬,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卢氏凝视着孙女良久。少女的侧颜在窗外透入的雨后微光里皎洁如月,眼神清澈却又带着超越年龄的忧思。
卢氏脸上的笑意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深沉而复杂的了然。
她忽然又笑了,那笑容里包含着太多的意味,
“日后啊……不知哪个有福气的男子,能娶得我家瑛儿这般心系苍生、灵慧钟秀的女子为妻。
那当真……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泽。”
她说着,指尖在微温的茶汤中轻轻一蘸,抬手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以水为墨,流畅地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卦象符号——
两个阳爻在上,一个阴爻在下。
“你看这卦象,”
卢氏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韵律,
“此乃‘离’卦。离为火,为日,亦为雉鸟。离卦之中又有互卦为巽为风,离上巽下,正是‘火风鼎’之象。
鼎者,国之重器,亦主变革出新。更兼你命宫星辰排列,早有高人推演,隐伏‘凤鸣岐山’之贵格。
瑛儿啊,你命中有凤鸣九霄之气象,绝非寻常池中之物可以匹配。”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彻。
张琪瑛只觉得脸颊滚烫得如同被火灼烧,连耳根都红透了,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几乎要蹦出来。
她慌忙端起自己的茶盏,指尖微颤,声音也带着明显的慌乱:
“祖母快别取笑孙女了……这茶……这茶都快凉了,您尝尝,是前日南郑新任的那位县令特意差人送来的米仓山新采的云雾茶,说是今春头一茬的嫩芽呢,难得的很。”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自然些。
卢氏含笑接过话头,不再深究。重新氤氲开的茶香,带着雨后山林的清新气息,弥漫了整个听雨轩。
祖孙二人渐渐又将话题引回五斗米教的玄妙教义和修行心得上。
张琪瑛很快敛去羞涩,恢复了沉静聪慧的模样,将近日闭门苦读《道德经》的心得体会娓娓道来。
卢氏不时点头,偶尔点拨一二。
说到“治大国若烹小鲜”时,卢氏忽然问道:
“你若将来执掌五斗米教,当以何为先?”
张琪瑛沉思片刻,郑重答道,
“当以教化百姓为先。使民知廉耻,守本分,如此自然天下太平。”
“善。”
卢氏满意点头,
“不过切记,教化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就如这煮茶,火候不到则味不生,火候太过则味苦。”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雨完全停了,西天泛起霞光。
一个侍女轻轻叩门,禀报晚膳已备好。
卢氏起身,推开窗扉,雨后清新的空气涌进来。
远山如洗,几只白鹭掠过天际。
“瑛儿,”
卢氏忽然回头,夕阳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记住今日所言。修行不为己身,而为苍生——这份胸怀,便是最大的‘道’。”
张琪瑛郑重行礼:“孙女谨记祖母教诲。”
她抬头时,忽然看见祖母眼中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意。
很多年后,当她在洛阳城头与陈洛并肩而立,俯瞰太平盛世时,才会明白祖母那一刻的目光中,包含着怎样的期许与先知。
而此刻,她只是扶着祖母走出听雨轩,裙裾拂过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廊下风铃轻响,仿佛在诉说着某个即将到来的命运转折。
暮春的汝南,空气中已浮动着几分燥热。
军议厅内,炭盆早已撤去,只余下清茶一盏,袅袅升腾着几缕微不可见的白气,以及铺在宽大木案上那幅绘满山川城池的牛皮地图。
刘备端坐主位,眉头微锁,目光沉沉地落在代表淮南的区域,那里仿佛正蒸腾着肉眼可见的民瘼与烽烟。
关羽侍立其侧,一手反复抚着及腹的美髯,每一根都似被精心梳理过,凤眼微眯凝视着地图上的寿春城郭,另一只手骨节分明,稳稳按在腰间古雅鲨鱼皮鞘的剑柄之上,不动如山。
“哼,有何惧哉?”
张飞则显得焦躁许多,粗壮的双臂紧紧抱在宽阔胸前,一身甲胄随着胸膛起伏发出沉闷的挤压声。
一双虎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地图上袁术盘踞的标记,时不时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
仿佛一头嗅到血腥却被铁笼禁锢的猛兽,那柄倚在柱旁的丈八蛇矛,幽冷的锋刃在穿窗而入的午后日光里,无声地渴望着。
“二弟,等大哥先说。”
陈洛与张绣坐在下首。
陈洛今日未着甲胄,只一身玄色深衣,细密的纹理吸尽了光线。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磨砺过的寒星,穿透厅内的微尘与光影。
张绣则面色恭谨,双手规整地放在膝上,目光偶尔扫过主位的刘备,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慨与庆幸,仿佛在审视自己命运急转后终于停泊的港湾。
“大哥!还等什么!”
张飞终于按捺不住,洪钟般的声音骤然炸响,震得梁柱似有回音嗡嗡作响,案上茶盏里的水面也荡开细微的涟漪,
“那袁术老儿不过是个冢中枯骨,竟敢自称什么狗屁仲家皇帝!淮南在他手里成了什么?活地狱!
人吃人的惨状都出来了!如今他的爪牙还敢窜到咱汝南地界,如同蝗虫过境,抢粮掠畜,焚烧村落,分明是蹬鼻子上脸,没把俺们放在眼里!
大哥,你点个头,给俺老张三千精骑,不消十日,俺定去寿春城下,把那伪帝的破旌旗扯下来当擦矛布,再捅他座下那些狗腿子一百个透明窟窿!”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案几边缘,震得地图一阵颤抖。
关羽缓缓睁开凤目,声如沉稳金石相击,瞬间压下了厅内激荡的空气,
“三弟,躁急无益。
袁术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不假,然淮南根基尚未全朽。纪灵善阵,张勋能守,皆非庸碌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