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之上，刘备身着一副半旧的鱼鳞细铠，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战袍，双手扶着冰冷的雉堞。
“众将何在！”
汗水顺着他饱经风霜的额角滑落，蜿蜒流进浓密的眉宇间，在他深邃的眼窝处短暂汇集，最终滴落在滚烫的城砖上，瞬间化作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他望着城外开阔的战场，那里一片狼藉：
折断的戈矛、破碎的盾牌、染血的军旗，以及尚未完全清理搬运的阵亡者遗骸，横七竖八地散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零星的士兵仍在烈日下沉默地劳作，将同袍的遗体抬上简陋的木车，动作沉重而缓慢；
更远处，浑浊的淮水泛着刺目的白光，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浮木与杂物，滚滚东去，奔向未知的远方，如同这乱世中无法掌控的命运洪流。
这一切尽收眼底，刘备的眉宇间却并无多少平定逆贼袁术后的真正喜色，反而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忧虑，如同夏日暴雨前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城砖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大哥！大哥！”
一阵豪迈如雷的呼喊打破了城头的沉重寂静。
张飞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大步流星地冲上城楼，沉重的脚步踏在石阶上发出咚咚的回响，震得脚下的青砖似乎都在颤动。
他黝黑的脸上挂着收获的狂喜，额头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声若洪钟，震得近处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身：
“城中府库清点已毕！嘿，真他娘的不赖！粮秣堆积如山，腌肉咸鱼都发臭了！还有那军械，崭新的环首刀、精铁甲胄、强弓硬弩，多得数不过来！
大哥，算下来，足够咱兄弟们吃用半年还有富余！”
他蒲扇般的大手用力一拍大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这下可好了！看谁还敢小觑俺们兄弟！俺老张早就说，这寿春是个大金库！”
一身鹦哥绿战袍的关羽紧随其后，脚步沉稳如山。
他那张枣红色的脸庞依旧威严，只是凤眼微眯，两道卧蚕眉紧紧锁着，修长的右手习惯性地抚着胸前那梳理得极为整齐的浓密长髯，指腹缓慢地捻过几缕胡须，声音低沉而凝重，仿佛压着千钧重担，瞬间冲淡了张飞的兴奋：
“三弟，切勿高兴太早。此乃多事之秋，祸福相依。”
他抬眼望向东南方向，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那蒸腾的热浪，
“方才探马回报，江东孙策，这头初生的猛虎，趁我军主力与袁术逆贼生死纠缠、无暇他顾之际，已然遣其麾下大将，疾速挥师北上！
庐江、丹阳诸郡县，竟如摧枯拉朽般，连克数城！其兵锋正锐，侵吞蚕食淮南之势，锋芒毕露，毫不遮掩，其心昭然若揭！”
“什么？！”
张飞铜铃般的环眼猛地一瞪，须发瞬间如钢针般根根炸立，黝黑的脸膛因暴怒而涨得赤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他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咆哮声震得城楼嗡嗡作响：
“那碧眼小儿！竟敢来捡现成的便宜！简直欺人太甚！大哥！给俺一支兵马！不，给俺三千精锐！
俺这就去把那些趁火打劫、专会偷鸡摸狗的江东鼠辈，统统赶回他们的臭水里喂王八！”
他怒吼着，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一把抓起斜靠在墙边、寒光慑人的丈八蛇矛，沉重的矛杆带起一股劲风，作势就要冲下城去。
“翼德！”
刘备猛地转身，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电般射向张飞。
他抬起那只并未按剑的手，掌心向下，做了一个强有力的下压手势，
“噤声！休得鲁莽！”
张飞被兄长的厉喝震住，虽仍呼呼喘着粗气，紧握蛇矛的手微微颤抖，却终究停下了脚步，只是拿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瞪着城外茫茫的东南方向。
刘备紧锁的眉头更深了，他不再看暴怒的三弟，而是将深沉的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独自伫立在城楼东南角，仿佛要将目光化作实质穿透层层热浪、凝视着遥远江东的那个人——陈洛陈守仁。
陈洛闻声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因旧伤反复和连日殚精竭虑的运筹而显得有些过于苍白，薄唇也缺乏血色，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虚汗。
然而，他那双眼睛却清明如寒潭，锐利似鹰隼，即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依旧闪烁着洞悉时局的智慧光芒。
“守仁，”
刘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探询与倚重，
“江东之事，你如何看待？”
陈洛微微躬身，双手拢入宽大的袖中，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冷静力量：
“主公明鉴。孙策，孙伯符，其人正如其名，锋芒毕露，年少气盛，锐意进取，其志绝非偏安一隅。
观其扫荡江东、戮力北进之态，所谋者甚大。趁我军与袁术主力鏖战、淮南大乱之际，伺机北上取利，此乃枭雄逐鹿之必然，实为题中应有之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备、关、张，最后落回东南方向，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些许，仿佛怕惊动了空气中无形的危险：
“如今淮南局势，宛如烈火烹油。我军虽占据寿春及周边数处要地，看似拔得头筹，实则险象环生。
东面，庐江、丹阳膏腴之地已尽落孙策囊中，其兵锋直指我侧背；而北面……”
他再次停顿，抬起苍白的手，指向遥远的西北天际，
“曹操所遣的那位夏侯兰将军，其麾下精锐铁骑，此刻恐怕已如鹰隼盘旋，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我们脚下的寿春城，虎视眈眈啊。”
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陈洛的断言，城北方向骤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嚣！
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大地上，沉闷而密集，其间夹杂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锐响和蛮横的呼喝声。城头众人心头一凛，循声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