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身后,是绵延的车队:车轮碾过崎岖不平的地面,发出沉闷单调的吱嘎声,在这空旷死寂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清晰。
装载粮秣的辎重车被磐石营的重甲锐士严密拱卫着,这些精挑细选的战士,个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沉默地护卫在粮车两侧和前方。
“你们可要保管好了,这可是我们的家底。”
他们身披的双层铁札甲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甲叶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金属摩擦声,如同一首肃杀的进行曲。
厚重的甲胄遮蔽了他们的大部分表情,只露出头盔下警惕沉稳的眼睛,扫视着四周每一处可疑的阴影。
“诺!”
夹杂其中的家眷车马,虽有厚毡遮挡寒风,依旧能听到里面压抑的咳嗽与低语;厚厚的毡帘隔绝了部分风寒,却隔绝不了恐惧和旅途的疲惫。
“娘,我们快到了吗?”
低低的、克制的咳嗽声,妇人哄慰婴孩的细碎呢喃,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泣,如同细密的针尖,刺穿着表面的平静。
“快啦快啦,到时候我们就有大大的地方居住了。”
无影营的斥候早已如幽灵般散入前方更深的荒芜与丘陵,他们是最精干的耳目。
如同融入枯草与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起伏的地平线之后,为这支脆弱的队伍提供着至关重要的预警。
“好诶,我还要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疾风营的轻骑则在更远的侧翼游弋警戒。他们驾驭着轻快的战马,背负角弓,腰挎环首刀,如同机警的鹰隼。
在车队左右两翼更广阔的区域快速移动,锐利的目光穿透风沙,搜索着任何潜在的威胁。
马蹄声细碎而规律,是这庞大车队移动时唯一的背景音。
“校尉大人!”
一声急促得变了调的呼喊,如同利刃般骤然划破了这凝重的沉寂。
声音里饱含着惊惶与剧痛。所有人的心脏都为之一紧。
只见一名疾风营斥候策马狂奔而来,那匹健马显然已耗尽了力气,口鼻喷着浓稠的白沫,每一次奋蹄都带着踉跄。
“嗯?”
马背上的骑士更是狼狈不堪,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汩汩冒血,暗红的血液浸透了破碎的皮甲袖管。
“咳咳。”
顺着他的手臂和指缝不断滴落,在狂奔的马后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断断续续的血线,染红了马蹄扬起的尘土。
那伤口狰狞翻卷,皮肉外翻,隐约可见森白的骨茬。染红了半片皮甲。
他脸色苍白,失血过多让他面如金纸,嘴唇干裂发紫,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混合着泥土和血丝的冷汗。
“校……校尉……”
却强撑着在马背上抱拳:他用仅存的力气勒住缰绳,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又重重落下。
他身体剧烈摇晃,几乎要栽倒,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用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保持着最标准的军中礼节,声音嘶哑断续,
“前方…前方五里,葛陂坡!发现大股流寇,人数恐不下千余!正…正朝我车队方向扑来!
黑压压一片,像蝗虫过境,卷起的烟尘遮了小半个天!他们…跑得极快!”
他重重喘息,仿佛肺叶在燃烧,
“看旗号……是…是‘葛陂贼’龚都的旗号!那狼头恶鬼旗…属下认得!绝不会错!”
最后一个字吐出,他身体猛地一软,险些从马鞍上滑落。
“龚都?”
如同平地惊雷!
陈登身旁,那位虬髯环眼、熊腰虎背的副将赵猛闻言,浓眉倒竖,两道粗黑的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被激怒的猛虎。
“不好。”
他的大手闪电般按上腰间那柄沉重的开山巨斧,粗糙的手指紧扣着冰凉粗糙的斧柄,一股凛冽的杀气透体而出,眼中杀机迸现,声音如同闷雷炸响,
“这厮盘踞葛陂多时,凶悍残忍,专事劫掠!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方圆百里,闻其名小儿不敢夜啼!校尉,贼寇势大,来者不善!请速下令,”
他猛地转身,对着磐石营的方向,声若洪钟:
“磐石营列阵迎敌!刀出鞘!盾成墙!”
随即又转向侧翼疾风营的位置:
“疾风营两翼包抄!弓上弦!马衔枚!末将愿为先锋,定斩那龚都狗头,为弟兄们开路!”
吼声在旷野中回荡,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决绝。他身后的磐石营甲士们闻声,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被瞬间激活。
只听“哐!哐!哐!”一片沉重整齐的声响,巨大的包铁盾牌底部被狠狠顿在地面上,激起一圈尘土。
同时,“唰啦”一声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长鸣,重斧短戟出鞘半尺,寒光在灰暗的天色下骤然亮起,映照着一张张被头盔遮蔽、只剩眼睛的坚毅面庞。
一股铁血肃杀之气骤然升腾,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几分,冰冷刺骨的杀意取代了之前的萧瑟寒风。
车队中的家眷顿时响起压抑的惊呼和低泣,恐慌开始蔓延。
厚毡的车帘猛地被掀开一角,露出妇人惊恐煞白的脸和孩子茫然无措的眼睛。压抑的抽泣声再也无法控制,从几辆马车内同时爆发出来,伴随着妇人紧紧搂抱孩子时布料摩擦的急促声响和低声的安抚。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侵袭了整个车队,连拉车的驽马都感受到了不安,开始打响鼻,焦躁地踏着蹄子。
“来者不善。”
“不,校尉大人,我们才是来者。”
陈登却勒住马缰,动作沉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阻止了焦躁的黄骠马前进。面色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慌乱。
他的眼神深邃而冷静,仿佛眼前迫近的千军万马不过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烟尘。
他目光扫过斥候臂上狰狞的伤口,那血肉模糊的景象让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啧啧。”
随即又望向远处那片起伏的丘陵,目光仿佛拥有了穿透力,越过荒草蔓生的坡地,看到那黑压压涌来的、因饥饿而眼冒绿光的流民武装。
他看到的不只是挥舞着简陋武器的敌人,更看到了一张张被饥饿和绝望扭曲的脸庞,那些深陷眼窝里闪烁的、如同饿狼般的光芒,是生存本能被逼至极限的疯狂。
“赵校尉,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