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
许都。
未央宫。
建安元年的秋阳,挟着一丝早熟的凛冽,奋力攀越过许都宫阙层层叠叠、高耸入云的檐角。
“诸位将军,这边请。”
那琉璃瓦顶本该在阳光下流淌着富丽的金辉,此刻映照出的,却只有一片冰冷而疏离的金属光泽,如同冻结的泪痕。
巨大的光斑被繁复的斗拱切割得棱角分明,硬生生地砸落在殿前那宽阔得令人心悸的丹墀之上。
“嘶——真气派。”
厚重的青石被磨洗得光滑如镜,倒映着苍穹的流云和宫阙肃杀的轮廓,每一块都透着新近开凿的生硬,少了洛阳宫城数百年来人迹摩挲、岁月沉淀下的温润光泽与厚重威仪。
空气中弥漫着石灰、新漆和上好木料混合的味道,那是仓促营建的证明。
“……”
未央宫正殿,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所在,虽然竭力模仿着旧都洛阳的规制,试图唤起人们对那个曾经辉煌时代的记忆——
同样的重檐庑殿顶,同样的九脊规制,同样的朱漆巨柱——然而步入其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差异感便扑面而来。
“唉,天子所居,如龙困偏潭。”
雕梁画栋固然精致,金漆彩绘亦显富丽,却总透着一股急就章的浮华,少了那份被时光浸润、被王朝气运滋养出的深沉与浑厚。
“请!”
殿内由南至北铺陈着巨大的金砖,每一块都方正厚重,锃亮如新,光可鉴人,倒映着殿顶藻井繁复的彩绘蟠龙纹饰。
两侧矗立着十数根粗壮得需两人合抱的蟠龙柱,纯由整根巨木雕成,髹以浑厚的朱漆,其上缠绕的金鳞巨龙张牙舞爪,形态威猛。
陈洛抬头细看,内心不禁感慨,
“先前小沛倒没什么感觉,如今这般底蕴,属实令人赞叹。”
淡淡的青烟从数个错金螭首香炉中袅袅升起,名贵的沉水香、苏合香交融氤氲,馥郁得几乎凝成实质,却奇异地无法驱散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无形而沉重的压抑。
那是一种被无形铁腕死死扼住咽喉的窒息感,仿佛连流动的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咳咳。”
百官依班肃立,文东武西,冠冕堂皇。
绯紫青绿,各色官袍严格按照品秩排列,织锦的纹样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
文官头戴进贤冠、法冠,冠梁数昭示着品级高低;武官则多戴鹖冠或武弁,顶插象征勇武的鹖鸟尾羽。
玉佩组绶垂于腰间,随着身体的微小动作偶尔发出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玉鸣。
“那人便是刘玄德?”
人人屏息凝神,目光或低垂凝视脚下的金砖纹路,或闪烁不定地瞟向殿中那唯一的焦点,却又在触及之前猛地收回,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
“旁边两人我也认识,不过那个小将是谁?”
整个大殿静得可怕,唯有香炉中炭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和衣料摩擦的窸窣,才证明这不是一幅凝固的画卷。
“陈洛,陈守仁。”
所有人的敬畏,都汇聚向那御阶之下,侧身而立的身影——丞相、武平侯曹操。
他身着绛紫色深衣,外罩玄色广袖袍服,袍服上用金线绣着精美的云纹和象征威权的獬豸图案。
腰间束着镶嵌美玉的革带,悬着代表身份的金印紫绶。
头戴三梁进贤冠,冠下是一张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面孔。
“此人,若不细看,却有志才般俊秀,还以为白面书生。”
他并未站在臣子队列的最前方,而是以一种近乎平行的姿态,立于丹陛边缘,位置微妙地凌驾于百官之首。
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渊渟岳峙,那无形的气场便如同磐石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令这座竭力模仿旧日光辉的新宫殿,彻底沦为他的意志场域。
今日,是豫州牧、宜城亭侯刘备奉诏入朝觐见天子之日。
“陛下……”
刘备身着玄端朝服,这是最正式的礼服,上衣玄色,下裳缁色,边缘饰以暗红的缥。
宽大的袖口随着步履轻轻摆动。头戴进贤三梁冠,冠带系于颌下,显得庄重而恭谨。
他面容沉静如水,眼神温润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警惕,每一步都严格遵循礼制,“趋步”——一种小步快走以示恭敬的姿态——稳稳踏上光洁冰冷的金砖地面。
阳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仿佛背负着沉重的过往。
趋至殿中,距离御座约十步之遥,他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殿内浓郁却冰冷的沉水香气直冲肺腑。
随即端正身姿,一丝不苟地行“拜舞”大礼:双手高举至额前,拢袖拱手,然后缓缓伏身下拜,额头触地,再起身,如此反复三次。
每一次俯仰都带着岁月赋予的沉稳和对礼法规矩的恪守。清朗而恭敬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臣,豫州牧刘备,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身后,殿门之外,阳光映照下矗立着两道如山峦般的身影。
关羽,身披崭新的玄色铁甲,内衬鹦哥绿战袍,美髯垂胸,面如重枣,丹凤眼微阖,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上,姿态傲然如天神。
“哼。”
张飞,则是一身乌沉沉的黑铁连环甲,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虬髯戟张,一双大手紧握腰间环首刀的长柄,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如电扫视着殿前空旷的广场。
按制,他们身为刘备部曲将领,爵位未显,只能止步于此,盔甲鲜明,如同两尊沉默而充满警惕的门神,守护着殿内那唯一的身影。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儿。
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刘协,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裹在宽大得有些滑稽的十二章纹玄色冕服里,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这些象征天地至德、帝王威仪的纹样,刺绣繁复厚重,反而更衬得他羸弱不堪,如同一个被强行套上成人华服的孩童。
沉重的冕旒压得他瘦削的脖颈微微前倾,十二道白玉珠旒在他眼前轻轻晃动,遮挡着视线。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细瘦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紧张地蜷缩着,尚未发出声音——
“玄德公远来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