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一夜无眠,冷汗打湿棉被,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敲门声。
凌晨四点的天还浸在墨色里,窗纸泛着点朦胧的白。
我在惊吓中听见,
“阿勾,我上山采药去,晚上再回。”
是奶奶的声音,和平日里没两样,带着点晨露的清冽,尾音微微发飘。
和昨晚上的声音判若两人。
昨晚的人到底是谁?
我踮着脚走到门口,确认门锁的声响彻底消失后,才敢掀开被子一角探出头。
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发现周围而且还特意观察一下地上没有血迹,我才松了一口气。
又去茅草房看了看,发现多点不知名的草以外,就没什么奇异了。
迷迷糊糊中杀了只鸡,困意像潮水般漫上来,正想爬上床补个觉,门外突然无数的石头落在我家的门上。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蒙蒙的光亮之中,三十几个黑影堵在门口,手里还攥着石子,接二连三地往门上扔。
“扫把星!出来!”
“就该把你赶出去!祸害精!”
“孽畜!看你把村子害成什么样了!”
……
石子疯了似的砸在门板上,一声比一声凶狠,木屑簌簌往下掉。
我盯着门板上蔓延开的裂纹,能隐约看见外面晃动的黑影。
“砸!给我砸开!”
有人在外面嘶吼
“这种孽障就该拖出来喂狗!”
“砰——”又一块大石子狠狠撞在门上,裂纹突然炸开到掌宽。
一只枯瘦的手猛地从缝里伸进来,胡乱抓挠着,指甲刮过木头发出刺耳声。
我吓得往后踉跄一步,后腰撞在桌角,疼得倒抽冷气。
那些咒骂声越来越近,几乎要贴着门缝钻进来:“躲什么躲?有种做没种认?全村的祸事都是你招来的!”
我看到快毁坏的门,陡然想到,“不行!这大门不能被破坏了,晚上挡不住鬼怪。”
我猛地扯开大门,举着那口煮饭的大锅盖挡在身前,另一只手攥着刚杀过鸡的刀,腥热的血顺着刀刃往下滴
石子像冰雹似的砸在锅盖上,震得我胳膊发麻。
不过眨眼的功夫,锅盖表面就凹下去好几块,细密的裂纹像蛛网似的爬开。
“谁敢过来!”
我嘶吼着,手里的刀胡乱挥舞,血珠甩在地上,溅起细碎的红。
我双眼布满血丝,眼下发青,显然是昨夜熬了一整晚。
本就憔悴的神色,被刚才那阵撕破喉咙的嘶吼彻底扭曲。
此刻站在那里,我活像从暗处爬出来的魔神。
“过来我就跟你们拼命!别以为我不敢!”
那些人被我的架势唬得退了半步,可嘴里的骂声没停。
我喘着粗气,刀刃指着最前面那个龇牙咧嘴的汉子:“欺负我一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单挑啊!我怕你们不成!”
众人先前还举着石子往前凑,被这模样唬住了。
手里的石子像变烫似的,没人敢再往前递半分,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我手指死死指着那妇女,字字淬火:“说啊!怎么现在不敢说了?”
目光扫过她瞬间发白的脸,我又往前逼了半步,咬着名儿加重了语气,“刘凤,就是你,你倒是接着说啊!我怎么就是扫把星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钉在刘凤身上。
有人朝她挤眉弄眼,有人悄悄抬了抬下巴,明里暗里都在怂恿她开口。
刘凤被这股子劲儿推着,手往后胡乱扒拉了下衣角,给自己壮胆。
接着挺了挺胸,往前硬挪了一步。
声音却没跟上气势,发着颤还带些结巴:“你……你怎么不是个扫把星啊?你去哪,哪就死人!”
我转头看向蒋玉,带着点嘲弄,说:“蒋玉,刚才砸石子最狠的不是你吗?现在怎么哑巴了?有胆子扔,没胆子承认?”
蒋玉默不作声。
“蒋权,你不喜欢刘凤吗?说啊!没种了吗?怂包!”
蒋权被说中了软肋,不想丢人现眼,梗起脖子,大声说道:
“前几天阿饭那伙人跟你碰过面,转头就没了性命”
“对,对……”
众人附和
人们畏惧承担后果,一旦有人带了头,便如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不假思索地跟上,被这随波逐流的“人潮”所左右。
“之后你去山上小路瞎捣乱,蒋丹婶吃了你的鸡蛋就中毒没了”
“后来有人亲眼瞧见,是你给了蒋财叔烟抽。他就是抽了你递的那根烟,没一会儿就被呛得没了气!”
“对,对,那城里来的医生也没了”
“就是……”
………
我听了他们在那胡乱说,你一句我一句,反正有机会他们就蹦出来。
我大概是听明白了他们在说些什么:
昨夜,施工队收工准备回家时,那长着猩红眼的畜生从暗处窜出,当场就抓死了好几个人。
剩下几个带伤的,四散奔逃。
一部分朝着我家方向跑来,想躲进院里暂避;另一部分则拼着最后力气往自家方向冲。
可那畜生认准了目标,竟比往我家跑的人先一步赶到,将他们尽数拦在我家旁边。
夜里,各家不见男人回来,渐渐都慌了神。
有人提着马灯走街串巷地敲门,挨家问“见没见着,我家男人”,问着问着,竟全是施工队的人。
后来,有人在我家附近发现了大片血迹,当即就想来敲我家门问个清楚,可终究是胆小,怕夜里再撞上那畜生。
这时,施工队里侥幸逃回来的蒋权出了个主意:先去找刘凤。
毕竟我就住在村里,跑不了,而刘凤,她对外只说蒋贵是被那红眼睛的畜生抓伤了,好在大老板认了工伤,连夜就送城里治疗去了。
一群人当即涌到刘凤家。面对询问,刘凤支支吾吾,可细问之下,她又透了口风:蒋贵受伤那晚,她和丈夫分明听到了我的声音。
当时她吓得不敢开门,只催着蒋贵出去看看,谁知刚开了条门缝,蒋贵就被抓伤了,之后才慌忙送了城。
这话一出,他们顿时抓住了由头。
原本就因血迹起了疑心,此刻更认定我脱不了干系。
于是合计着,等天一亮就来找我算账。
“你们放屁!”我反骂回去。
“老子给那么多人鸡蛋,蒋权有你的没!”
蒋权心虚的抿嘴,不再说话,毕竟是真吃了,而且一点事也没有,烟味也闻到了。
“蒋虎、蒋贺、蒋丑……哪一个没给你们”我冷眼看着人群里那些张张合合的嘴。
被点到的人脖子一缩,捏着衣角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嗫嚅着说不出下句。
“吃了我的鸡蛋,你们怎么没死啊?怎么就蒋丹死了”
“呸!拿人手长,吃人手短。自己倒霉,自己作死了自己,怪得了谁?”
“老子也抽烟,给你们吃鸡蛋的时候,你们闻着烟味没?”
“我抽的也是大牌子,给蒋财陪烟,他爽死自己,只能说明他没那富贵命”
大部分人的开始沉默,但还是有一些人,理不直、气不壮的反驳。
慢慢的,这件事情开始在村里逐渐传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流言也越来越离谱。
说我是魔丸降世,15岁觉醒,三十几个人围剿我,然后我命由不由天,反攻围剿人群。
刘凤见势不妙,突然蹦出来,因为我敲了她家的门,导致她老公惨死,声音带着股刻意的尖锐,
“抛开事实不谈!你就……你难道没和这些人接触过?你就是个招灾的祸根!反正你就是不对劲”
我被问着没了脾气,对方却是越来越凶。
这里的事惊动了村长,听到是和鬼怪有关,他又联想最近的情况,便报告给了大老板。
商讨一番,决定让道士去解决此事。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往两侧退开,硬生生让出一条通路。
村长与道士并肩走来,两人面色沉凝。
这两位一到,方才还乱哄哄的二三十人里,几个心思转得快的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膝头砸在地上闷响。
其中一个瘦高个扑得最快,一把抱住村长的裤腿,哭得涕泪横流:“村长!道爷!你们可得给我们做主啊!这小子他不是个东西!”
他一开口,旁边立刻有人跟着嚎:“他手里还攥着刀呢!刚才就指着我们这些长辈,眼里哪还有半点规矩!”
更有人往前爬了半步,尖利地添油加醋:“不止啊!他肯定是学了邪术!不然施工队的人怎么偏在他附近出事?他在哪那就死人,定是他用邪术暗算了村里人,现在见事情要败露,就想拿刀杀我们灭口啊!”
一时间,哭喊声、控诉声混在一起,全往我身上泼脏水。
村长被缠得动不了,眉头拧成个疙瘩。
道士则眯着眼,目光在我攥着刀的手上扫过,又落在我家的门梁上,浑浊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道士缓缓抬手,周遭的哭声瞬间静了下来。
“我会金睛之术,能辨别住宅中是否有妖邪鬼怪。他若是清白,未用邪法,这事便算完了;他若真有问题,我即刻将他拿下伏法。”
他顿了顿,问道:“这么办,可行否?”
现场一片死寂,没人敢应声。
他们心里打着鼓,不是怀疑道士的本事,而是怕我真用了邪法。
毕竟一旦坐实,我若被逼到绝路,临死前保不齐要拖几个下水。
这份担忧像块石头压着,他们都没了声响。
“没人反对?不说话,可就当你们点头应下了。”
“小伙子,我还记得你欠我个事,之前说好了带我去你家瞧瞧,不知道今天方便不方便?”道士笑的温和,可他的阴柔更盛往昔。
“道爷,救命之恩不敢忘,今日我敞开大门带您参观”
我看见道士伸手从衣服夹层中取出一张黄色符箓,符上纹路清晰可见。
他闭上双眼,低声念起咒语,接着用两指夹住符箓,举到鼻尖正中。
骤然间“砰”的一声响,黄符凭空燃起,再看道士额头,已多了一只紧闭的竖眼。
待道士睁开双眼,那额间竖眼也应声睁开,目光锐利。
我伸手扯开大门,随即侧身让开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邀道士踏入家中。
又听道士开口吩咐,我便转过身,顺手将敞开的大门给关上了。
道士额间的竖眼微微发亮,他借这只眼在我家中来回扫视,目光很快落在了鸡圈上,随即打趣道:
“今日怎么有兴致杀鸡?莫不是早知道我要来做客?”
我跟在他身后,虽仍怕他是活死人,但也清楚白天他不会变身,便顺着话头接道:
“之前实在不知道爷会来,只是昨晚没睡好,想着杀只鸡补补身子。若是道爷想吃,我这就去下锅煮。”
一推开门,我家小小的正厅便映入眼帘,厅中央放着张桌子。
按方位看,西北侧是爷爷的房间,我住东边,爸妈的房间则在北边。
三间屋子,空间挤得有些狭隘。
道士没多停留,每个房间看了两眼就退了出来,开口便问我:“你们家怎么回事?怎么都不开窗户透气?”
我心中思索一般,如果我开窗被道士看出我家风水位置另有玄机,恐怕不好解释。
旋即,我指着外头跟道士解释:“我家在村子最边儿上,地理位置不好。”
窗户开了和没开没啥区别,光线透不进来,空气也差得很,一会儿飘点腐臭味,旁边还养着鸡,偶尔还有鸡屎味。”
道士没有多说什么,步出厅子,再次来到院外,目光重新在周遭扫过。
额间竖瞳视物通透,眼下看过的区域都没发现问题,不过是有些味道、屋子狭小罢了,并无其他不妥。
他心里思索着:从地理位置看,这户人家确实不好,风水也差,但也正因如此,这类地方往往最容易有鬼怪出没。
一阵阴冷之气猝不及防地吹过,恰好掠过我和道士的鼻尖。
道士瞬间捕捉到这股异常,眼神一凝,当即循着阴冷之气的源头寻去。
尽头处立着一间茅草屋,寒气正从屋里丝丝往外渗。
这屋子藏在整个家最偏僻的角落,恰好被正厅挡了大半,不仔细找,很容易就被人忽略过去。
道士睁大眼睛,竖瞳里清晰映出茅草屋的异样。
幽黑的瘴气、艳红的邪祟之气相互缠绕,裹着彻骨的寒冷与逼人的阴森。
道士指了指门锁,神情严肃:“这屋子是谁的?”
我心中猛地一沉,脸上的慌张瞬间泄露,但还是强装镇定道:“这是我奶奶的房间。”
道士目光紧紧锁住我,再次追问道:“这里到底是谁住的?”
我心里一紧,慌乱已无法完全掩饰,却仍硬着头皮说:“是我奶奶,我爷爷死后,她就自己盖了这座茅草屋。”
确认了目标,
道士心中忍不住哈哈大笑:“就是你这鬼怪!我追你多年,终于找到你了。杀了你,我的道行就能突破瓶颈,修道之路又能往前迈一大步!”
可他表面纹丝不动,只是额间竖瞳的光芒愈发凝实。
“你奶奶是只妖怪。”
道士突然开口,一句话石破天惊。
可他没再往下说,只眯起额间竖瞳,一次次穿透茅草屋的墙壁,同时扫过周围地面,仔细查看每一处痕迹。
这话砸进我耳朵里,半天没回过神,喉咙发紧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道……爷……您……您说啥?那是我亲奶奶啊!”
可看着道士盯着茅草屋、眼神没半分玩笑的模样
我心里的反驳越来越没底气,嘴唇哆嗦着。
想起这茅草屋常年锁着,奶奶进去时总不让人靠近。
去鬼火庙的每一次她总是突然之间出现。
庙周围飘荡的影子。
修路修了整晚,没有任何神色疲惫。
突然之间的离开医车。
……
“你爷爷是怎么死得”道士再次问道
“突然……之间就死了,尸体也没……没找到,那我奶……奶……”
“你奶奶这只鬼怪杀的”
“我……我不信。”话到嘴边,只剩气若游丝的细语。
眼眶发紧,手脚却冰凉,我知道道士的话大概率是真的,这些道具的我在爷爷的旧书上见过,而且使用方法也是对的。
可这是我最后一点倔强是我不愿斩断、和奶奶仅有的亲情牵绊。
我攥着那根茅草,它比我的心更加的凉,更加的寒。
还没缓过神,道士已抽出一张黄符,不等我反应,便轻轻扯下我一缕发丝,缠在符纸上。
他唇瓣轻动,晦涩的咒语在耳边响起,
下一秒,符纸与发丝一同燃起,火光中,茅草屋的伪装突然碎了。
同时也狠狠击碎了我的心。
茅草下不是泥土墙,发黑的木板墙上,暗红爪印里的血珠正顺着木纹缓缓下坠,每一滴都砸在我心头上。
堆在角落的骨头泛着诡异红光,动物头骨上的啃痕还沾着碎肉。
奶奶正在屋中央蹲着,背对着我们。
那模样,像平时吃泡面咬火腿肠似的随意。
血腥味混着腐臭味直冲鼻腔,我胃里先翻了个滚。
她拿发黑的抹布擦嘴角血渍,又俯身去搅那桶发臭的污水,双手在黑水里搓揉,身上的血混着污水晕开。
她用爪尖掐开门把手时,门轴响得磨耳,弓着的背像块弯了的木头,披散的灰发下,黑黄的皮肤透着死气。
突然,她抬头了,一抹纯粹的猩红从头发缝里闪出来,说不清是在看外面,还是直直盯着我。
下一刻,她干巴的皱纹扯出个弧度,对着我阴森森的笑
脚上利爪“噗”地扎进泥土,腥臭味裹着腐臭扑过来。
我再也忍不住,双手捂嘴蹲下身,胃里翻江倒海,却连吐都吐不出来。
是它!
那股腐臭味、猩红眼,根本不是别的鬼怪。
就是我的奶奶!
可她刚跨出茅草屋门,身影就没了,只留下一串带血的爪印,直直延伸到正厅门口。
我腿一软,“咚”地跪在地上,面如死灰。
血腥幻象骤然碎裂,茅草屋变回原本模样,灰扑扑的草顶、斑驳的木门。
道士垂眸扫过我摊开的手,没说半句安慰的话,只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指尖一送,稳稳落在我掌心里。
符纸带着些微的粗糙感,还有刚刚拿出的余温,像是送给我的温暖。
他的声音却冷得像冰:“我需要抓住它,也需要你的配合。同意的话,用火烧掉,这符箓可以无形中吸引鬼怪聚集”
道士没再多说,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临到门口时,还特意回头帮我把门关好,门板合上的“吱呀”声,成了屋里屋外的分界。
我贴在地上,耳朵里清清楚楚传来他跟外头人说话的声音,语气平稳得听不出破绽:
“这小伙子身上干净得很,没沾半点邪术,这户人家看着也正常,没什么不对劲的。”
这里本就气味呛人,任谁都不愿多待一秒。
近来污臭、污渍更是不知怎的日渐浓重。
众人听完这话,紧绷的神色一松,也没再多看这院子一眼,三三两两地转身就走,脚步里满是急切。
眨眼间,人们便散得干干净净,只留院门口几片枯叶,在风里孤零零地打着转。
我在地上不知呆坐了多久,心里空得像被掏走了什么,连风刮过脸颊都没知觉,就这么僵着不动。
直到头顶的烈阳直直晒在脸上,没有火辣辣的灼痛感,只有温暖柔和的舒适
渐渐的,我像从冰水里被拽出来似的,缓缓眨了眨眼。
手指还攥着那张黄符,边缘被捏得发皱。
我撑着地面慢慢起身,脚步虚浮得踩在棉花上,一路晃回正厅,瘫坐在板凳上。
什么也没多想,就只是盯着掌心的黄符,符纸上的朱砂纹路明明很清晰。
可我看了半天,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只剩脸上那点灼痛,提醒着我刚才的一切不是梦。
正厅的桌上,一瓶烈酒瓶身泛着冷光,被我的余光扫个正着。
脸上的灼痛感还没消,窗外的太阳正悬在头顶,分明是最该暖热的正午,我却浑身发寒。
手指颤着,慢慢伸过去,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瓶身。
我盯着那瓶酒,眼神又开始发飘,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茅草屋里的血骨,一会儿是奶奶猩红的眼。
良久,心里重重叹出一口气,指尖终于攥紧了酒瓶
还是将它喝下去
因为奶奶在医车里,所以猩红鬼怪出现在医车,所以杀了值班的护士。
因为猩红鬼怪是奶奶,所以第一见到它时,它就追杀我,一直到昨晚的敲门。
奶奶是猩红鬼怪。
第一点,为什么要阻止村民修小路,全杀了不更好吗?
第二点,为什么告诉我杀鸡、烈酒、糯米水?
第三点,为什么奶奶叫我晚上连她的门都不开?
道士是活死人
可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活死人,所以他要继续做着斩妖除魔,维护世间。而且两次救我于水火之中,于我有大恩大德。
道士要杀掉奶奶!
奶奶要杀掉道士!
奶奶为什么要杀掉道士?
因为道士是活死人,三天后夜晚会变成怪物杀害村民
村民死了会干嘛?
会造成恐慌,进而影响修小路
小路是生路、是爷爷的心血
所以奶奶要阻止村民修路,但是也不能全杀了,因为鬼火会出来。
同时影响修路会大大延期大老板的项目。
大老板的项目要四天完成,以目前的速度来说如果没有滚石,风嚎这等天灾,根本不需要四天,昨天就可以完成了。
也就是说三天完成修小路,可道士要三天后才变怪物,根本来不及阻止。
所以奶奶第二天夜就开始杀人了,拖延时间。
可是它的出现,被我撞破。
害怕暴露,于是杀我灭口!
可为什么奶奶不在白天动手杀我?
为什么晚上不要开她的门?
她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正常的,她对我的那份关心情真意切,十五年的相处下来绝不是假的
还有一点就是杀鸡、烈酒、糯米水,这些到底是干嘛用的?
难以承受的事实,令我渐渐生出几分麻木。
我把每一个细节都揉碎了、摊平了,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
可那三个问题,无论我怎么撕扯,都挣不脱它们的束缚。
答案总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得见模糊的轮廓,却摸不清真实的纹路。
更让人心慌的是,我所有的思索,都建立在旁人的叙述上
“奶奶说的,道士说的”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算计的假,我全然无法判断。
我不知道该帮助道士降妖除魔,匡扶正义。还是念着亲情独自忍耐痛苦,接受事实。
这种悬而未决的迷茫,比最初得知事实时的痛苦,更让人辗转难眠。
没有中间的抉择,令我选择。
我出身在山腰村,穷苦人家。爷爷爱好道法,一直说自己是半个道士。
我从小听到大,可大也没大到哪里去,爷爷在我五岁时就过世了,奶奶也搬到了茅草屋
后来父母进城务工,留我一人在家,奶奶独自抚养我长大,除了因为我是个外姓,时常被欺负外。
还从没经历过妖魔鬼怪之事,或许有但我并没有发现察觉
可自从我走了上山的小路后,这一切都变了。
十几年的时光把这里焐得温热,曾是我所有安稳的注脚。
我望着熟悉的环境,辨不清这是我的家,还是鬼怪饲养的玩具。
空气像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发颤,我只能张着嘴浅浅喘气。
我把每个房间的窗都一一拉开,最后连正厅的门也用力推到底。
直到烈日的光毫无遮拦地撞进来,像揉碎的暖玉,在屋里炸开,漫过地板、裹住家具,连墙根的缝隙都亮得通透,没有半分阴暗藏得住,
这光软乎乎的,凑得再近也不刺眼,只把屋子烘得暖融融的。
村里人不爱来,我家偏在村尾,周围飘着的怪味,偶尔还有污渍流淌。
他们说这是风水差。
可只有我知道,这屋子冬暖夏凉。
夜里开窗就能让月光淌进来,把屋子照得清清爽爽,连灯都省得开。
我把手心探向空中,一股暖意便轻轻落了上来。
我像是忽然有了头绪,我快步挪到屋外,这里的日光虽带点燥意,却还算温和。
于是我又往远走了走,朝着村里的核桃树去。
每多靠近一步,头顶的烈日就更燥热一分,直到站定在胡桃树下。
烈阳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将我的皮肤晒得发烫。
我渐渐有了头绪。
以核桃树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我一步一个脚印在村里慢慢游走。
烈日晒得火辣辣地疼,却让我发现个奇异的现象:
核桃树到我家的这段路,阳光竟能从温和慢慢变得燥热
倒过来看,也像是从燥热渐渐趋于温和,仿佛这两点之间藏着一条无形的通路,正把那燥热的日光,悄悄输送到我家里来。
“胡桃树喜好阳光,属于强喜光树种,完全可以接受阳光的直射,结出核桃”
“而核桃能补下焦肾之阳气,适合调理肾阳不足……”
我猛地恍然大悟,骤然抬头望向鬼火庙的方向
先前记忆突然涌上心头。
若把整座山比作一个人,那鬼火庙便是心脏,生路与死路就是两脉。
而坐落在山腰村位于腰部,恰如人体的肾脏。
我对着自己的身体,指尖从心脏的位置慢慢滑向肾脏,顺着这道熟悉的脏腑连线,一点点追溯村里的地理位置布局。
恍惚间竟有了对照。
我家正厅,落在了下丹田之处。
难闻气味,腐臭污水则尽数被院外的围墙拦截,入不了正厅。
也就是无法污染丹田。
我走到院外,望着这座小小的家,腐臭的气味在鼻尖萦绕不散。
这味道,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心,肾,两脉,丹田
鬼火,核桃树,生路和死路,我家正厅
两脉之中,断了一脉,山体风水循环被打破,腐臭污水增生,气味飘游
“这山中大势,真如我所推断的一样吗?”
“这还只是猜测,我需要更准确的信息。”
……
我嘴里念叨着,恍惚间,脑子里突然炸开一道光
奶奶先前拿出来的那两张图!
山中大势与人体奥秘
我几步冲到门边,锁死大门,又挨个检查窗户,插销全扣得死死的。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
转身,脚步匆匆迈向爷爷的房间。
推开木门,灰尘在从窗棂漏进来的微光里浮动,空气中飘着老木头和旧书的味道。
我反手带上门,独自一人站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
我四处翻找着,但同时也尽量让所有的东西都保持原样。
一个时辰过去了,可我始终都找不到与爷爷有关的事物,除了他那一本留下的旧书外,便没有其他的。
我指尖捏着旧书,拇指反复摩挲着卷边的书角,一页页缓缓翻动。
泛黄的纸页摩擦出细碎声,藏在纸缝里的陈年灰尘被风卷着,倏地扬起来,迷得人眼生疼。
我下意识皱紧眉头,抬手挡了挡
目光射向床底那片昏暗里。
借着从门缝漏进来的光,竟看见床底正中央,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格外干净,没有半点灰尘堆积。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
这旧书在床底放了许久,周围积了厚灰,唯独它压着的那片区域,还留着一道干净的印子
我屏住呼吸,将那本旧书轻轻放回床底中央的干净印子上,指尖反复调整,直到书脊与灰尘勾勒的痕迹严丝合缝。
随后趴在地板上,换着角度往昏暗里瞧。
起初只看见书页边缘蒙着的薄灰,可当光线从门缝斜斜照进来时,一个惊人的细节撞进眼里。
这本书的四个角,竟完完全全、分毫不差地对着床架的四个方位。
规整,半点偏差都没有。
我顺着书的一个角望过去,目光刚落定,床角那四根带着木纹的旧木柱撞进视野里。
我后半截视线全遮挡。
指尖抵着床角那根旧木柱,犹豫了两秒,轻轻敲了敲。
闷响传出来,不是实心木头该有的厚重质感,倒带着点空落落的回响
这声音比寻常空心木料更沉,像裹着层东西似的,闷在里面散不开
我又加重力道敲了两下,那股异样的空心声更明显了,不脆,也不飘。
反倒有点像……里面藏着别的东西,把原本该清亮的空响给闷住了。
我又敲了其余三个,都是相同的声音,更加的笃定心中的猜想。
我咬了咬牙,蹲下身,双手扣住其中一根床角的木柱,借着腰力往上抬。
床脚离开地面的瞬间,我腾出一只手,指尖在粗糙的木纹上细细摩挲。
忽然触到一块纹路异样的木片,它比周围的木料略薄些,轻轻一拧,转了半圈。
我心里猛地一喜,连忙将那截可活动的柱底拧下来,从空心的柱腔里摸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
按捺住跳得欢喜的心跳,我又蹲到另外三个床角前,依着同样的法子拧开柱底。
第二个柱底里是空的,根据痕迹来看显然是被拿走许久时间,并不是最近拿走的。
第三个则摸出个黑焦黑焦的圆筒盒,像是被雷击过。
直到拧开最后一个柱底,是那熟悉牛皮,上面刻着山,人。奶奶曾经拿出来的那一张图
一本书,一张图,一个焦黑刀鞘的匕首
《鬼火山势·人体玄机图》
牛皮纸之上,鬼火山的脉络清晰铺展交错的路径如蛛网穿梭,各处风水要地的名号亦凿刻分明
旁侧则勾勒着完整人体轮廓,五脏的位置、经脉的走向、关键穴位的落点,皆一一对应。
如我所想的一般无二,我的猜测在这张图上得到了验证。
鬼火庙是“心脏”,山腰村是“肾”,我家正厅便是“丹田”,这三处正是山中运势循环的核心。
村民逢年过节烧香拜火,鬼火庙会暗中抽走他们的气运
一部分用来镇压鬼火,余下的沿小路也就是生路,输送,滋养得山中树林旺盛。
这树林砍来自用无妨,若给村外人,便会拉低全村运势。
我家在生路旁第一户,是运势流转的枢纽,承接气运再送回村庄,保村民岁岁无灾、平安长寿。
但代价是,村人世世代代劳苦,无权无财也无显贵的机会,更不可能走出大山。
另有“死路”,专门吸纳村民的怨毒、愤恨等厄运,以毒攻毒,镇压鬼火散出的妖魔鬼怪。
小路,也是生路既已损毁,便如人体内丹田与心脏间的脉络骤然断绝
山中的风水运势循环崩塌,死路上的鬼怪将突破封锁,鬼火辐射的力量愈发强大,致死的时间可能不再是一晚
鬼火山的秩序迟早会彻底紊乱,往日的运势也必将一路跌落,再难回转。
灾祸的降临只是时间问题,可能一天,一月,一年或者十年。
我拿起来了另一本较为厚的书,上面写着《八十一般鬼怪》
开篇的第一句话便是
“此书所录,皆为法力高深之鬼魅。其形诡异,其能莫测,或隐于幽林,或潜于深潭,噬人精气,惑人心神,非寻常符箓可制也。”
这本书的每一页,都是用特别的牛皮纸制作的,质地带着些厚度。
上面的内容不是写的,而是用刀笔一点一点刻上去的,能清晰摸到刻痕的糙感。
前29页完全是空白的,从第30页之后,才开始记载内容。
爷爷只记录到鬼火就过世了,这本书还未完善。
第30页后,鬼怪都被笔刻了外貌,还有它的作用和制服方法
夕、夜郎子、画皮鬼、伴生鬼、心中鬼、黑鬼……
抚过泛黄的纸页,忽然触到一处异样,有两页明显比别处单薄,两页中间的边缘还留着些微参差的毛边。
下面留着残缺的字迹
“……常匿于夜中人影,暗中显……可用敛息……”
话语到这就是断掉,这页被撕掉了。
下一页,就是鬼火
收容鬼火的方法:早晨杀鸡,中午喝烈酒,晚上用糯米水洗澡。做够5天之后,破坏鬼火庙,方可对它进行收容。
以山川风水比作人,可镇压鬼火
反过来,以人比作山川风水,同样能镇住这邪祟。
可这法门,用来当“活风水”的人,运势必须比原先收容鬼火的载体更庞大。
原先收容鬼火的,是整个村子的集体运势。
那是几百号人在这片土地上攒下的气数,家家户户的烟火气、田地里的收成运、连老人孩子的平安福都算在里头。
而一个村里无依无靠的小辈,从小到大没沾过半点顺心事,连吃饭都要靠奶奶偶尔接济的人,根本弄不来庞大运势。
“活风水”,分明是要我用自己的命去填!
用我这点微薄的运势,去扛整个村子的重量,去跟鬼火硬碰硬。
最后,鬼火被镇压了,我这运势也会被啃噬干净,尸骨无存。
“这……这……不是要杀我吗?”
我声音都变了调,“整个村庄的人凑在一起的运势,我怎么可能比得过?我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啊!”
正当我继续翻看下去之际,敲门声突然砸在门上。
我全身鸡皮疙瘩竖成一片,昨夜猩红鬼怪化作奶奶模样,在门外一声声唤我开门的场景,扎进我脑海。
教训还烙在心上,我死死咬住下唇,连半声气都不敢出。
这一次我死死抿住嘴,半个字都没敢漏,身体被钉在椅子上,又僵又沉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窗外
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任何的察觉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出声,奶奶现在正厅外她是进不来的
“阿勾?在家吗?开门!开门”
“我是奶奶……”
咚!咚!……
撞门声比昨日狠了数倍,整间屋子都在晃,梁柱发出呻吟
这屋子都快撑不住了,摇摇欲坠
头顶到全身呆麻住了,就是奶奶的声音
她回来了,来杀我的
“我叫你开门,阿勾”
奶奶门外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干砂犹如恶鬼嚎叫
“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阿勾,我知道你在家里,开门,我要吃饭”
“我听到了你的呼吸,阿勾,你在家里快开门”
撞门声、嚎叫声戛然而止。
死寂压得我喘不过气
可这安静没持续片刻,就被细碎的呜咽打破。
先是从门缝底下钻进来一丝,接着是窗棂外,墙根处,灶膛后……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哭惨声,全是奶奶的声音,混着说不清的怨毒与凄楚,
“阿勾……我的乖孙……”
“开门啊……奶奶好冷……”
“你怎么能躲着奶奶呢……”
声音绕着屋子打转,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摩挲门窗,在扒拉墙壁,
我死死捂住耳朵,可那哭声像长了钩子,直往脑子里钻,搅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发颤。
没有任何的办法,我躲也躲不掉。
只要门还锁着,只要我守在这方寸之地,她就进不来。
一页,又一页……触到第74页
“活死人”
那一页的牛皮纸上,只刻着一具僵直的人形轮廓从头到脚都被刀痕勾勒得清清楚楚,
唯独脖颈以上是片空白,没有眼耳口鼻,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空壳。
下方的刻字深而清晰:“活死人者,身存而魂散,自不知异。历五日,待至夜阑人静,便化鬼怪,嗜人血为食”
“活死人变怪物需要五天。而奶奶之前明明跟我说的是三天”
我细思极恐的想到
“奶奶说了谎!她几天前就开始骗我,她根本不是在医车上昏倒后才变成怪物的,第一次上山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她了!”
我指甲掐进掌心
还有一种更让我心口发紧的可能:“说不定第一次上山时,奶奶就已经被鬼怪吃了……现在跟在我身边的,根本就是鬼怪变的,是顶着奶奶脸的鬼怪!”
可话刚说完,我的心又软了下来
我还抱着那点可笑的侥幸,总觉得说不定是我想多了,说不定奶奶有难言之隐。
这份扯不清的亲情像团湿冷的乱麻,硬生生塞进我心里,勒得我喘不过气。
想到收容鬼火,这一事将我的侥幸彻底浇灭
“可……可是她明知道,收容鬼火要靠比全村人还强的运势,她明知道我根本做不到!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牺牲我,成全整个村子!”
收容之术本属风水秘传,鬼火绝无可能任其流于世间,否则只会令其时时陷入被动。
至于山中的妖魔鬼怪,就更无从知晓此术分毫了。
我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冰凉
“我这不就是去送死吗?在她眼里,我的命,原来这么不值钱……”
我只想活下去,不想死!
混乱的思维中,我突然抓住一念想。
这个念想极其的特殊,极其的剑走偏锋,但可为性极大。
道士的那三张符箓!
我缓缓起身,脊梁挺如孤峰,面上寒霜凝结,如万古不化之玄冰,似九天坠落之寒星,不见半分波澜。
两指稳稳夹住黄符,将符纸抬至火焰上方。
放手,缓缓坠落。
这黄符叫做婴儿啼,专门由死去的婴儿做成,这其中的死气十分的招鬼怪喜爱。
符角刚触到火舌,便燎起一簇橙焰,整道符箓已化作蜷曲的灰烬。
生成火星,火焰的那一刻,只要我不接触火源和燃烧物,鬼火就不能触发。
显现出一行字。
“按图纸摆出三十六阵图,任何物品都可。”
随后图纸缓缓浮现
随后我又拿起糯米水擦拭身体
窗外那哭嚎惨嘶仍旧继续
此刻听来,不过是蚊蚋嗡鸣,风吹草动。
语言?亲情?
此刻我心,唯有一片澄明与决绝。
运势?
无非是人多罢了
选择?
我自己做一个就行
“魔非魔,道非道,善恶在人心”
猩红鬼怪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