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青衫少年跪坐在老松下的蒲团上。他的木屐沾着露水，衣角还挂着几片翻山时蹭上的苍耳子。石案对面的老僧正在用竹勺舀水，铜壶在红泥炉上发出细碎的鸣响。
“师父，弟子昨夜抄经时，墨汁污了《金刚经》第三十二品......“
少年话音未落，老僧突然将铜壶里的沸水倾入陶碗。滚水冲开陈年普洱，深褐色的茶汤在碗底旋出漩涡，几片茶叶打着转儿贴在碗壁上。
“且看这茶碗。“老僧枯枝般的手指扣住碗沿，“去年秋分，老衲失手跌碎过同样一只建盏。你可记得当时为师说了什么？“
少年怔了怔，山风掠过他束发的青绸带。记忆里确有清脆的碎裂声，那日廊下满地瓷片映着夕阳，像撒了一地血玉。“师父说...说碎瓷声亦是梵音。“
老僧颌首轻笑，碗中茶烟袅袅升起，在他布满沟壑的面容前幻化出奇异的形状。“你今日带来的半碗残墨，何尝不是新经的引子？“他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的宣纸，斑驳墨迹间隐约可见“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字样，“这卷《心经》，正是三十年前暴雨打翻灯台时，灯油与墨汁共染的机缘。“
松针上的露珠突然坠落，在石案上迸成细碎的水花。少年望着那滩渐渐晕开的水渍，忽然想起什么：“可弟子总忍不住回想，若那日不曾打翻砚台......“
“且随我来。“老僧忽然起身，木屐踏过青苔斑驳的石阶。少年慌忙跟上，见师父停在寺后那方荒废的荷塘前。塘中枯茎横斜，去年霜冻时裂开的冰面还留着参差的纹路。
老僧拾起一粒石子投入塘心，涟漪惊醒了沉睡的水蜘蛛。“二十年前，这方塘能照见完整的月亮。“他的僧袍被风鼓起，像张开的蝉翼，“直到山洪冲垮东南角的塘堤。“
少年望向师父手指的方向，坍塌的塘基处长出几丛野蔷薇，粉白的花朵正在晨光里舒展花瓣。“当时众僧皆叹可惜，独有位挂单的云游僧抚掌而笑。你猜他说什么？“
“弟子愚钝......“
“他说'破得好，这塘水困住的月亮，今夜该去江河里照万川了'。“老僧弯腰掐断一茎狗尾草，穗子上的露珠簌簌落在少年鞋面，“你且看如今塘底裂缝里生出的新荷。“
少年俯身细看，果然在龟裂的淤泥缝隙间，有点点嫩绿的新芽挣出地面。最茁壮的那株已经展开铜钱大小的圆叶，叶心还托着颗将坠未坠的露珠。
“当年觉得是缺憾的，如今倒成了活水源头。“老僧的草鞋碾过塘边碎石，“山洪带走半塘死水，却留下能让新荷破土的裂痕。你说这算得是遗憾，还是造化？“
蝉声忽然在松林间炸响，惊起几只白颈山雀。少年望着振翅没入云层的鸟影，衣袖被风灌得猎猎作响。“可那些被洪水卷走的莲种......“
“去冬大雪封山时，可曾见过后山崖壁上的冰瀑？“老僧忽然转了话头，枯枝指向远山那抹银白的痕迹，“开春时冰化成溪，有个小沙弥哭诉他堆了半月的雪罗汉化了。结果呢？“
少年想起清明时漫山遍野的野杜鹃，恍然道：“雪水滋养了花根？“
“何止如此。“老僧从袖中摸出颗浑圆的松果，“那溪水带着融雪的温度，催醒了崖缝里沉睡三十年的古松子。你眼前这棵五针松，便是当年随着冰瀑远行的种子。“他苍老的手掌抚过树干上虬结的疤痕，“看这道雷击痕，像不像菩萨眉心的白毫相光？“
日头渐高，塘边的湿气蒸腾成朦胧的雾霭。少年忽然发现那些曾被自己视为瑕疵的裂痕，在特定的光线下竟勾勒出半幅山水轮廓。老僧用竹杖点着青石上的纹路：“当年觉得丑陋的瘢痕，经年累月反成了最耐看的景致。“
“师父，可若有人深陷旧日阴影......“
话未说完，老僧突然掀开廊下某个倒扣的陶瓮。受惊的萤火虫嗡地散开，在檐角划出纷乱的流光。“三年前，小沙弥智空打碎了这个养虫的瓦罐。“他伸手拢住几只萤虫，指缝间漏出点点幽蓝，“你看这些被困三年的流萤，今夜该去照亮哪片山谷？“
少年望着渐次飞远的萤光，忽然想起什么：“弟子房中那盏长明灯，灯罩似乎就是碎陶片拼的？“
“正是智空用瓦砾磨成的琉璃瓦。“老僧转身从佛龛后取出盏莲花灯，七彩光晕透过拼贴的缝隙，在经幡上投下星斗般的斑点，“有时裂痕本身，就是最好的灯罩。“
日影西斜时，师徒二人立在山门前的断崖边。老僧忽然解下颈间那串星月菩提，任山风将佛珠吹得哗啦作响。“你看这串珠子。“他拈起一颗带裂纹的菩提子，“当年老衲云游天竺时，在恒河畔跌断了这串念珠。如今这些裂纹里，可还盛着恒河的月色？“
少年凑近细看，果然在蜿蜒的裂痕间窥见细碎的金光，仿佛封存着异国的夕阳。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群鸦掠过正在暗下去的天空。
“回去吧。“老僧将菩提珠按在少年掌心，“明日斋后，记得把写坏的经卷带来。后山缺几块压经幡的镇石，残经裹着青苔，最是稳当。“
最后一缕霞光里，少年望着掌心菩提的裂痕，突然发现那些纹路连起来，恰似一幅微缩的星图。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耳际，他终于听见师父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最深的裂痕里，往往藏着通往星海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