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上杭县城隍爷,睁眼受审!”
忽的,夜风骤止,法坛四周蓦然陷入一片沉寂。
法坛上的烛火倏然压低,焰光由橙转青,凝成笔直一线,如列阵的阴兵举起的幽冷长戟。
纸灰不再飘散,悬在半空,如同凝在琥珀中的虫豸。
地面传来低沉的震动,似远雷滚过地脉,又似千钧法鼓自九幽之下传来。不是地动,而是某种沉重的、有规律的拖行声——“喀……啦……喀……啦……”,像是铁链碾过青石,又像腐朽的棺木被缓缓推开。
青石板缝间渗出缕缕灰雾,雾气不散,反而在坛前汇聚,渐渐凝成一道三丈高的朦胧门户,两侧悬挂残破的灯笼,烛火惨白,照出壁上斑驳的血手印——门扉虚掩,上悬一块斑驳铜匾,上刻“阴司城隍殿”五个古篆,字缝间隐有暗光流动。
忽然,门户洞开!
一阵森冷的风自门内卷出,风中夹杂着纸钱翻飞的声响,却不见半片纸影。
雾气翻涌间,隐约可见一队虚影自门中踏出——前排阴差执黑幡引路,后排鬼吏捧铁卷随行,步伐整齐划一,落地无声。
仪仗中央上方,一尊高大的身影踏雾而出。
他身着赤黑官袍,袍上暗绣山河纹路,衣袂无风自动。
头戴乌纱冠冕,垂下的珠旒微微晃动,遮住了半张肃穆的面容。
这“人”周身阴气缭绕,却在身后凝成一轮朦胧的阴月虚影,月光清冷,照得法坛四周如坠幻境。
随着他的降临,温度骤减。
地面浮现出淡淡的霜痕,霜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化作一幅微缩的城池舆图——正是本地阴阳两界的疆域。
夜风忽又轻起,卷着远寺的钟声飘至,却在接近法坛时化作细碎的低语,仿佛千万亡魂在同时呢喃着某个不可言说的名讳。
法坛上的香炉“嗡”地震颤,三柱清香燃烧的速度骤然加快,青烟笔直上升,在城隍头顶三尺处,化作一朵小小的阴云,似是成了牵连阴阳两界的媒介。
“擅扰阴司污蔑城隍,当受拔舌之刑!”
城隍怒目威严,声音重重叠叠好似来源九幽之下,荡在王府的上空。
忽的,法坛四角的插着的木筷“咔嚓”裂开,红线寸寸绷断。
夜风骤起,却带着刺骨的阴寒,卷着阴司深处凄惨的哭嚎,传入阳世之中,却又在接近法坛的瞬间戛然而止。
火圈中,田启贤指着法坛上的城隍面孔,嘴打结巴,一连张开好几次,才一字一顿的说出来者的身份:“是……城隍……城隍爷!”
听了这话,圈中人也是惊慌失措,让这道人除邪祟怎的把城隍爷召过来了,且方才说的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言?让城隍睁眼受审,现今城隍现身,判你拔舌之刑,又该怎么收场啊!
乌泱泱的,王家人跪俯一片,磕头求饶声一片,怕了城隍爷牵连自己。
连圈外那些不是人的东西,见了城隍爷亲临,也是低头俯首,不敢造次。
冯常心中震撼,妙珠姐的强大总能打破他心中预想的上限。
可见了妙珠道长佁然不动,立在法坛前,与城隍对峙。
冯常自然不会学着王家人就这么跪了,先不提他是南山县人不归上杭城隍管,也没有让妙珠姐顶在前头自己先软了的道理!他犯过一次错,如今也悔恨当初,不愿再错过一场。
虽然他弱小,抵抗城隍威压不跪已是用了全力,但不能涨了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妙珠道长直视上杭城隍,冷哼一声说道:“上杭城隍好大的官威!”
“无礼小道!真以为有几分道行杀几只小鬼就能对一县城隍不敬!跪下来!”
城隍口含天宪,仿佛带着几分天地伟力,要压下妙珠道长叩首跪拜。
“冥顽不灵。”
妙珠道长左手掐玉清决,道长袖中甩出三道赤红符纸,在空中自燃成“炎、灾、罚“三字,地面裂出七道火线,组成南斗六星与荧惑守心阵图。
就见妙珠道长庄严念诵咒文,道:“丙丁烈煞,荧惑临坛!火德星君,照破幽关!焚表告天,罪神伏法!“
“法”字落下,妙珠道长左手持剑,右手一拍法坛惊叹木,如九天雷罡炸响,摄人心魄。
又听她道:“上杭县城隍,跪下受审!”
最后一个“审”字出口,三道赤红火符化作火绳缠住了城隍膝盖,城隍反抗不得,好似有万钧巨力拉扯,强行将之短暂的拉下阴司城隍位,跪在了妙珠道长的法坛前。
“天雷肃肃,地火昭昭,幽冥洞鉴,三司共听!”
“——恭请!”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麾下·欻火律令邓元帅·都天斩邪大威德神君。”
“南极火德荧惑执法真君·三界火轮巡狩大威神·焚伪照真赤明尊。”
“北阴酆都玄天罚恶司主·铁笔无幽大判尊神·九泉录罪威灵公。”
“雷部邓元帅执斧监审!
火德星君举火明察!
酆都罚恶司掌笔录罪!“
今审此神,伏望三司——秉公而断!”
法坛三柱高香骤然燃尽,青、赤、黑三色神光自天、地、冥三处降下。
“轰隆!”
天响雷鸣。
火鸦盘踞夜空。
地面渗出的白雾化黑,映照出一威严浩瀚的城池,乃是“邯郸”!
雷部、火部、阴司,三司到场。
妙珠道长单手立剑,再拍惊堂木,判道:“上杭县城隍纵容治下妖鬼害人,不与阴差缉拿归司,置若罔闻,是为渎职,见灾不救罪一。”
“银司律鬼差需经考功司选拔,这圈外害人妖鬼何来的阴司功德庇护?卖官鬻爵、纵鬼养患是为罪二!罪三!”
“一地城隍祸乱阳世,不为公是为私,得不正香火!勒索阳间罪四!”
“上杭城隍,你认罪否?”
一连发问,上杭城隍说道:“道长言重了,本官何来罪责啊?本官日夜巡查、兢兢业业,自然不存在渎职的说法。”
“这王家的邪祟也不是本官纵容,乃是了王家祖上所造孽债,八十年前王家初来上杭县,夺地争利勾结县令!苛待佃户逼死人命何止过百?阴司律令虽没明文,可冤魂索命本天经地义,且这些年上杭城隍庙香火越发的少,非是本官不愿管,而是管理不得啊!不然又怎会托梦王家让他们上门请了道长除鬼呢?”
“且就是本官心力有余,这王家如今的富贵本也得路不正,是先辈使了邪法祭了后辈运势得来,如今势头尽了,遇邪遭灾也是王家先辈自作孽,何能怪到本官头上?”
“再说这得不当香火,勒索阳间更是无稽之谈!道长可知为何本地无人供奉本官?三十年前前任县令得罪了河伯雨司,干旱半载!百姓们求到了城隍庙来,我为求雨挪用阴兵,捉了那河伯来,雨师下了,却疏忽让鬼门关失守一夜百鬼夜行,我亲力亲为尽数抓回,无一伤亡!可本官为此被罚二十年道行!自此本官谨小慎微,反倒被斥玩忽职守?……百姓只骂神不灵验,本官要考虑的可就多了太多。“
妙珠道长哼道:“巧舌善辩!有心无力也能请了其他城隍正神相助,何至于此?托梦王家寻我,也不过制造希望,若我处理不得,你再出面‘力挽狂澜’自能收获了信仰,有了本地富户带动,百姓争相供奉,信仰自不会少了,说不得能更上一步。驱鬼造灾再显灵除害骗取信仰的手段我见过几个城隍使,只是你学他们之前也该打听打听他们的结局,又是谁灭了他们。”
城隍心生恐惧,暗道不好。
然,
已是迟了。
妙珠道长掐诀言道:“善仁山青天观十七代清旬道长座下弟子妙珠代天判罚上杭城隍正神渎职枉法,荼毒生灵!上杭阴司文判武判鬼吏差役皆可上前指罪!可削减罪责、少受刑法,否当以包庇之罪同受天刑!”
言落,上杭城隍爷身后的阴司城隍殿中,走出无数差役小鬼,就连文判武判也带着状纸,同诉城隍罪状!也是墙倒众人推了。
鬼多了,空气也就更冷了些。
冯常搓手哈气,感觉奇妙,如同旁观了一场沉浸式的大制作。
一生难有。
而妙珠道长的判罚也到了尾声。
再次掐印,口诵:“伏望星君,以天火为目,以真炎为鉴!焚其金身土像,照其罪孽深重!”
“——恭请天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