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情理
第68章 情理
开封府内院,两名衙役引了陆小娘子和许郎君分别上堂。
一名衙役说:“陆小娘子,请。”
另一名衙役说:“许郎君,请。”
两人偏偏在台阶前碰上,同时止步。许郎君忙作了一揖,让道给陆小娘子。
陆小娘子上了台阶,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才低头离去。
乐善藏在暗处,擦了把头上冷汗,心想:吓煞人了,可算赶得上!
大堂里,杜仰熙扫了身后面无表情的青石一眼,沉吟道:“本官倒有心成全,可事涉许、陆两家……”
吴修霖忙道:“大人,晚生坏了许丘良缘,心内愧悔难当,愿为许陆两家牵媒完姻,将功补过,以赎前愆!”
沈睦也表态:“对对对,我们四家结个干亲,从此只作亲眷往来,重修通家之好。彼此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皆大欢喜?”
陆许两家对视一眼,各自踌躇。
恰在此时,衙役上来禀报:“大人,陆小娘子和许六郎君都在堂外听召了!”
杜仰熙惊异:“哦,来得正好——请上堂来。”
二人上堂,双双向堂上杜仰熙行礼。陆娘子看了一眼女儿,女儿向母亲暗暗点下头去。那边许郎君也悄悄一扯母亲衣袖,示意他也相中了。
陆娘子和许娘子忙道:“使得!使得!”
“但凭大人做主!”
杜仰熙看破了,笑道:”吴丘两家是一对,陆许两个也合一双。天公错配姻缘,成全两对佳偶。既然你们有止戈之意,本官也有成人之美,他日良辰毕姻,莫忘了本官这个大媒!”
众人心悦诚服:“大人明断。”
二堂门口,青石匆忙奔来,满头是汗。
“大人……前头……堂上!”
沈慧照站起,冷着脸道:“我听得见!”
好德笑道:“公堂相亲,三哥可想得到?人家甘愿退婚撤诉,这可怨不得我了吧?”
沈慧照定定望住好德:“是我小觑你了!”
说罢,沈慧照拂袖而去。好德噗嗤一乐,哼了一声:“小气。”
青石咋舌:“娘子,小的还是头回瞧见,世上有敢跟我家大人斗气的呢,您也忒胆大了!”
沈慧照怒声唤道:“青石,还不过来!”
“来了来了!”青石忙跟上去。
好德莞尔,追到门口,故意扬声喊:“三哥,真的生气啦?三哥?三哥!”
沈慧照走得更快了。
沈家门外,好德送沈睦与归娘上马车,沈睦从头至尾都高高昂着头,看也不看好德一眼。
归娘笑着摇头,竟将身上蝴蝶玉佩解下,向乐善递过去,。
“蒙二位厚恩,实在无以为谢,看你好似很喜欢这枚玉佩,便送与你吧。”
好德脸一下子红了,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当初的真实意图,只得讪讪笑着收下。
归娘低声对好德道:“多谢你,表嫂。”
好德一怔,归娘已在婢女的搀扶下上车去了。
马车就要离开沈家时,沈睦突然掀开了帘子,目光直视前方,冷淡道:“你帮的忙,我都记在心里了,有事求到我门上来,我会看着办的。”
好德诧异了一下,下意识道:“姑母,侄媳没什么要求您的呀。”
沈睦马上瞪向四娘,凶神恶煞道:“今儿没有,往后也没有?那几房欺负你了,或是三郎待你不好,我自会替你做主的。记住了,待你坏的未必真恶,待你好的也未必是真善。好了好了,快走吧,别误我正事了!”
说完,她怒气冲冲地把帘子一摔,车夫赶紧驾车走了,后面的仆妇也跟了上去。
好德还没回过神来,身后乐善感叹道:“这位丘娘子谢人的法子,可真是别出心裁,不依凡俗啊。”
好德失笑。
乐善警惕地四下里望一眼,确保下人听不见他们说话,才低声道:“四姐姐,还记得你进沈家干嘛来的?”
“我——”
好德恨铁不成钢道:“竭尽全力,必要擒下沈慧照,坐稳沈家娘子之位啊!乱沙迷人眼,终日在些破案子上打转,明知姐夫生气了,你还不去哄哄,忒不务正业了!”
好德看乐善一脸认真,扑哧一声笑起来。
乐善一个白眼翻上天:“恁地迟钝,为了你的好姻缘,妹妹我小小年纪要早生华发了!”
好德失笑:“是是,知道了,五儿妈妈!去哄了去哄了,这便去哄了!”
黄昏时分,青石端着药站在书房门外,苦口婆心道:“大人,该服药了。大人!”
书房里半天不见动静,好德走到青石身后:“我来,你下去吧。”
青石推下,好德捧着药盏隔门喊:“三哥,你再不开门,我便去请太夫人,让她老人家来劝你吃药。三哥!三哥?”
她一手托了药盏,一手去用力推门,谁料对方猛然打开了门,她手扑了个空,身体猛地一倾,险些洒了药,忙惊呼一声。
沈慧照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了药盏,好德险险收住去势,才没有跌进门去。
好德惊异地睁圆了眼:“三哥,怎的光接药不接我呢?”
沈慧照看她一眼,忍了笑,转身进屋去了。
他将药放在书桌上,好德忙道:“你不恼我了?”
沈慧照抬头望着她:谁说我在恼你?
“那你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茶饭不吃,药也不用,不是怨我管了归娘的案子?”
沈慧照望着好德纯真无暇的面容,柔声道:“我不是在恼你,而是恼我自己。”
好德困惑。
沈慧照说:“祖宗立法,参之情理,无不曲尽。傥拂乎情,违乎理,不可以为法于后世矣。”
四娘不解:“这是何意?”
沈慧照翻开自己案头的一册宋律,这句话就写在首页空白处。
“这是我翻阅时偶然瞧见的,虽然怎么都忆不起来,但将这句话留给我的人,定然对我非常重要。他的意思是说,凡制定律法之人,要尽力虑及世间的人情与公理,那些违情悖理的法,不可能长久流传于后世。既然制定律法的人有情,判法的人又怎能全然无情?法为民生,法为民兴,只要不伤天害理,该成全时就要成全。可惜这句话,从前我并未真正地领悟到。”
好德好笑地端起药递给他:“这倒奇了,聪明的时候悟不到,如今摔傻了却悟到了?”
沈慧照端起药盏,微微一笑:“是因为你。”
他语气平常,好德心头却猛地一跳,面颊浮上绯红,忙背过身去,捂住砰砰跳的心口:“我!我有这么要紧的?”
沈慧照望她一眼,笑道:“多谢你为归娘做的事。”
好德高兴极了,忙转过身去正要开口:“我——”
门外柳妈妈的声音响起:“娘子,太夫人有请!”
好德原想趁机再表白一波,当即被一盆冷水泼下去,瞬间透心凉,难免不甘地看向沈慧照:“其实我……”
沈慧照温言道:“去吧。”
太夫人房间里,柳妈妈低声说:“太夫人莫怪老奴多嘴,三郎是大房独苗,将来要承继沈家宗嗣。他的妻子竟出身没有根基的人家,又资质鲁钝,行为粗野,不懂侍奉翁姑,更不通世家礼仪,不提将来外间往来应酬,便是沈家那几房背后也讥笑不已。”
太夫人若有所思:“那依你的意思呢?”
“说句不当说的话,病急难免乱投医,好在婚事不曾张扬,京里鲜有人知。待他日真的圆了房,便见三郎心结已解,另娶名闺淑媛也不难。至于这位郦四娘子,凭她的出身见识,为妻是万万不能的……”
太夫人抬手制止。柳妈妈仍有不甘。
玉蕊禀报:“太夫人,娘子来了。”
“让她进来吧。”
好德进来行礼。太夫人面容严肃:“四娘,你藏着什么秘密,不曾对我言说的?”
好德一惊,心想,太夫人说得莫非是五妹?
她正要解释,太夫人不悦道:“好了,不要瞒我了!夜夜去三郎的书房,到底干什么去了?”
好德扫了柳妈妈一眼,只认真道:“太夫人,官人病体未愈,常生倦怠,不过放不下公事,这才勉力为之。可卷宗繁冗,无有穷尽,孙媳身为人妇,但有可尽心处,怎敢推诿他人。不过是在书房,为官人读读卷宗,不敢干预公事的。”
太夫人面色稍缓:“我知道,可你是他的娘子,不是他的书童。我叫你去书房,也不是让你替他读卷宗呀!”
好德眨眨眼,装做听不懂,作出懵懂神色。
太夫人恨铁不成钢:“罢了,四娘呀,知道为何上回那三房挑事生非,祖母没有帮你吗?”
好德犹豫,试探道:“太夫人要考校孙媳的涵养与行止。”
太夫人点头,语重心长道:“孩子,不可一味地躲避,快快学会掌家立事,担起一个当家娘子的重担,才不负祖母重望啊。”
好德怔住。
夜深了,沈慧照在榻上辗转反侧,半天都睡不着,索性起身喊:“青石!青石!”
在外守夜的青石忙入内,沈慧照问:“娘子还未回来?”
青石犹豫:“这……要不小的去探探消息。”
沈慧照披衣起身,青石忙去帮忙:“大人,这么晚了,您还要去哪儿呀?”
沈慧照一声不吭地穿衣,也不理会他。
太夫人房间里,好德正坐在烛下看账本。
还未看完,柳妈妈又抱了厚厚一摞过来放下,低声道:“太夫人和阿郎日常很是俭省,府里下人瞧着不多,可算上外头庄上的,养娘婆子小厮不下二百。这平日的支用、往来的人情帐,都要逐笔挨登簿内。娘子手里拢帐查账的本事,是万万少不得的。”
好德悄悄看了太夫人一眼,太夫人靠在团枕上,闭着眼小憩。她深吸一口气回答:“是。”
柳妈妈看好德一脸愁容继续看账本,嘴角掀起一抹嘲讽。
此时,窗上突然现出一道颀长的影子,门外正在给鸟笼罩上笼衣的玉蕊低声道:“三郎君来了!”
太夫人敏锐地睁开了眼:“谁在外头?”
玉蕊替沈慧照掀开了帘子,沈慧照入内,笑道:“祖母,是我。”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好德的方向,好德马上抬起眼看他,眼泪汪汪的,显是被账本逼得无计可施。
沈慧照心头好笑,收回眼神,走到太夫人身边行礼,关切道:“闻说日暮后祖母唤过管事,讨了家里半年来的账簿,孙儿怕您又夜里查账,身子打熬不住,特地来瞧瞧。”
太夫人笑了:“你是怕我熬不住,还是怕她熬不住?”
好德忙乖巧地低下头,又偷偷掀起眼皮去看沈慧照。
沈慧照态度如常道:“祖母,这些事都急不得,可以慢慢来。”
“我身子骨再健朗,还能活出百岁去!等哪天我闭了眼撒了手,谁来替你管好后宅庶务,谁来打理田产庄园,世交故旧哪个去应酬,沈家没个当家立事的娘子能成吗?三郎,祖母打心眼里替你急呀!”
沈慧照看了好德一眼,微笑道:“祖母,孙儿在朝里一向独来独往,从不交结攀附世宦权贵,那我的妻子,自然也不消摧眉折腰,酬应世家女眷。至于进出簿子,交给信得过的老管事,免了多在琐事上劳神!”
好德听了,嘴角微微翘起,柳妈妈的脸却气歪了,但碍于沈慧照在场又不敢多嘴。
太夫人生气,重重一戳沈慧照的胸口。
“去吧去吧,累着你的小娘子了,快,快把人领走!”
沈慧照顺势握住太夫人的手:“她年纪小,性子天真,要在庶务上下工夫,还不知费去祖母多少心神,孙儿是心疼您!”
太夫人笑了起来,没好气道:“好了,知道了,去吧!”
沈慧照向好德使眼色:“还傻坐着干什么?”
好德马上起身,乖巧道:“太夫人,孙媳告退。”
太夫人随意地摆摆手,沈慧照领着好德退了出来。
走到廊下,好德衣着单薄,被夜风一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悄悄伸手拢了拢手臂。
突然,一件披风兜头罩了下来,沈慧照一抬手,还替她将风帽戴上了,好德呆住。
玉蕊预备提灯送二人回去,好德摆摆手:“不必送了,我来。”
谁料她刚伸出手,沈慧照先接了灯笼,淡淡道:“走吧,回去了。”
好德一怔,见他行出两步,提灯回头望来,才忙跟上去。
身后,玉蕊带着婢女们默默行礼恭送。
两人一路走来静谧无语,灯笼的光昏黄朦胧,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好德落后半步,悄悄去看沈慧照俊朗的侧脸,想起方才他处处维护,心头涌起无限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