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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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女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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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沈慧照正在大理寺二堂对照卷宗,查阅宋律。

青石上前禀报:“大人,大理寺卿薛大人到访。”

沈慧照手一顿,心头凛然,将案头卷宗拢起:“快请进来。”

沈慧照起身,微理衣冠,收敛心神,预备迎接大理寺卿。谁料进来的却是两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且二人凑得很近,彼此正低语交谈。一眼望去,实在难以区分官职与尊卑。

沈慧照脚下微微一滞,很快上前行礼,面上带了笑意,扬声道:“不知薛大人到访,有失远迎!”

果然,左边的中年男子首先笑道:“沈大人不必多礼,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

右边的男子立刻向沈慧照行礼:“下官耿开行拜见沈大人。”

分出二人身份,沈慧照松了口气,忙将薛光让在客位:“薛大人,请。”

青石上茶,退出门外。

薛光笑道:“上月本司有几桩刑狱公事,都是与开封府共同裁断的,因干系重大,恐底下人办差有失,我特来寻沈大人,商议一下这上殿奏裁之事。耿寺丞,你不是还有卷宗要移交给方判官吗,自去办差吧。”

耿开行称是,告退。

沈慧照问:“不知是哪桩案子如此重要,竟劳动薛大人亲自登门?”

薛大人三字出口,薛光眉头微微一挑,扫了一眼桌上的卷宗,竟是一副熟稔的语气:“头上受的伤可好全了吗?”

沈慧照一怔,斟酌道:“劳薛大人垂问,只是皮外伤,休养了一阵子,已没有大碍了。”

薛光不动声色地:“哦,只是皮外伤?”

他目光如炬,直接从案卷最底层抽出那册宋律,翻开了第一页:“当年你初涉刑狱,我考校你的学识,凡涉比年律条,无不对答如流,远胜本司与刑部一众官员。一个少年颖悟、记忆超群的人,如今断狱竟翻起这个来了?”

沈慧照惊愕:“薛大人?!”

薛光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怒声道:“连人都糊涂到认不得了,还敢说是皮外伤!”

沈慧照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薛光字字如刀,咄咄逼人:“你任封丘县令得罪地方豪强,谁替你殿前陈情?你入开封府为推官,又是谁人引荐?这本册子里的赠言,出自何人之手!镜微啊镜微,你我私下见面,从来师生相称。这耿开行一走,你开口称的第一句话,就是最大的破绽了!”

望着眼前莫名熟悉的面孔,沈慧照心头涌入一股暖流,记忆里一声熟悉的称呼脱口而出:“老师!”

薛光笑了:“哎呀呀,可算记起来了!”

“可是您为何——”

“我怎么会怀疑你?你向来主张用重典以救时弊,断案只会重判严判,可这一月来判的几桩案,却判得缓、判得慈。哼,自以为瞒得密不透风,却不知在有心人眼里,处处都是破绽!怎么样,这册子日日带在身边,可有心得了?”

沈慧照动容:“我如今才明白,老师送我这句赠言,是想让我在断狱之时,学会体察人情世理。”

薛光大笑:“教你那么多年,都不能叫你这榆木脑袋开窍,我可真是好奇,又是谁打动了我这铁石心肠的弟子呢!”

沈慧照一笑,正要开口,突然听见院子里一声女子尖叫。

沈慧照面色顿变:“四娘?!”

他来不及开口,转头奔了出去。薛光收了笑,也跟了上去。

开封府内院,一名女囚向好德扑过来,像是抓住了最后的希望。

好德手里的食盒早就打翻了,糖水翻了一地。

乐善推搡她的手,气恼道:“快放手!你们还不把人拉开!”

衙役赶紧扑上来想要拉开女囚,然而她攥住了好德的腿不肯撒手,任凭衙役又拖又拽。

一名衙役踢打犯人:“你这死囚敢情急着投胎,敢骚扰贵人,叫你松手!”

另一名衙役蹲下来一根根掰开女囚的手指,她仰起头望着好德,绝望的眼睛里不停地流泪,张开了嘴巴,竭力想要向四娘倾诉着什么。

她的咽喉里反复地喊着“我冤枉,冤枉啊”,可是她的嘴里空荡荡,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好德惊骇,乐善捂住眼睛:“啊!她没有舌头的!”

果然,女囚张开的嘴,上齿也缺了一颗。

好德从未看过如此恐怖的画面,惊恐地往后退去,险些摔一跤,幸好沈慧照及时扶住。

沈慧照眼明手快地将她的脸按进自己胸膛,避免看到那张可怖的面容,沉声道:“还不把人带走!”

青石吆喝其他衙役:“快,拖走!”

沈慧照敏锐地发现,凡衙役想要靠近女囚,女囚都拼命闪躲,似对男人的碰触极度恐惧。

薛光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女囚抬眼看见沈慧照身后出现的薛光,眼神里迸发出无限的恐惧,不再固执地想要向好德喊冤,轻易地被衙役按在地上。衙役们又在她脖子套上一层锁链,强行把人拖走。

好德松了口气,杜仰熙匆匆赶来,眼见这副情形,忙向二人道:“薛大人,沈大人。这是刚刚押送入京的死囚,才过了一回堂,谁料突然发起疯来。对不住,惊吓了各位。”

薛光一眼瞧见沈慧照身边的好德,笑道:“我倒是习惯了,只怕惊吓了女眷。镜微,还不快送你家娘子回去!”

乐善也嫌恶,低声道:“娘子,浴佛水都打翻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好德只望着地上的血迹发怔,那是衙役们强行拖扯女囚时留下的。

沈慧照唤她:“四娘。”

好德猛地醒过神来,这才发现众人都在望着自己,忙道:“是,官人。大姐夫,大姐有话托我捎给你,劳烦借一步说话。”

杜仰熙颔首:“这边请。”

好德向沈慧照和薛光行了万福礼,带着乐善跟随杜仰熙离开。

薛光笑道:“这就是那个令你变了心肠的人吗?”

沈慧照回神,笑道:“雨时山不改,您的弟子,岂是轻易受人动摇的。”

薛光大笑:“好好好!咱们谈回正事,今日确有一桩重案寻你商议,事关御史台,里边儿说去……”

沈慧照同薛光往二厅方向走,忍不住回头去看好德离去的方向。

夜深了,好德走到书房门口,想起了白天同杜仰熙的对话。

“依我大宋律,凡死囚临刑叫冤者,必要换官重审。这个叫阿郑的女人已喊了两次冤,到了堂上却又缄口不言,最后在咸平县押运来开封府的路上,遭人残忍地割去了舌头。”

好德眼前再度闪过死囚郑素娥求助的神情,给自己鼓鼓劲,推门入内。

沈慧照闻声,头也不抬:“我不吃茶。”

好德放下食盒,沈慧照马上补充:“也不服药,我都好了。”

好德赶紧端出食盒里的点心:“是我亲手做的香糖果子,郦家代代相传的方子。用上好的糯米蒸了蜜糕,知你不爱吃百果的,换了新鲜的金杏,还有这糖角儿……”

沈慧照默默瞅了瞅甜点,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犹豫。

好德上乖乖改口道:“不是我做的,是大石头巷最出名的果子铺买来的,我亲自去买的!”

沈慧照放下卷宗:“说吧,你又想干什么?”

好德堆起灿烂笑容:“今日那个死囚郑素娥……”

沈慧照去取点心:“打住了。”

好德一把端起点心盘:“不答应不许吃。”

沈慧照扛住诱惑坚持不开口,好德立马放下点心,又凑上去轻轻摇晃他的手臂:“三哥,我一闭上眼,就是那张脸……她被那酷吏挖了舌,又不识得字,今日过堂连个冤字都喊不出,真的好可怜!”

沈慧照回答:“挖舌的官员已下狱待罪了。”

“我知道,听人说她婆母带了孩子,日夜守在狱外,只想见她一面,你就给个恩典。那孩子才四五岁,母亲判了死,须是最后一面了,这又不违律的——求求你了!三哥!”

沈慧照斩钉截铁道:“杀夫乃十恶重罪,不成。”

青石在门外禀报:“大人,小的送新卷宗来。”

好德灵机一动,一下子坐在沈慧照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故意道:“三哥不应我,我就不起来!”

沈慧照一惊:“你这是干什么,快下去!”

青石叩门:“大人?大人!小的进来了。”

沈慧照忙要把好德扯起来,好德耍赖坐在他腿上坚决不起,眼看着青石推门入内,沈慧照猛地站起,退了一步。好德一下子坐在地上,哎呦一声,疼得险些哭出声来。

青石看看面红耳赤的沈慧照,又看看地上的好德,惊异道:“大人……娘、娘子?”

沈慧照斥责:“还不出去!”

青石吓了一跳:“是是是!”

“卷宗放下!”

青石又回头放下卷宗,一手捂住眼睛,没命地逃了出去。

沈慧照低头看好德:“起来。”

好德抱住桌腿,生气道:“一个眼见要判死的女人,都不许她见至亲最后一面,你这样心肠冷硬的人,是不配吃香糖果子的!”

她愤愤然起身,拎起食盒就走。沈慧照望她气咻咻地走到了门口,突然叹了口气:“一炷香。”

好德立刻回过头来:“什么?”

“明日我同杜判官要巡视死囚牢,你把人带来吧,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好德惊喜地扑上去亲了他一口:“够了够了,一炷香的工夫也够了!三哥,你可真是大好人!”

沈慧照躲避不及,不禁面色微红,喃喃道:“真是六月的天,也不及你的脸翻得快!”

监狱里,郑素娥隔着栅栏,拼命去摸孩子的脸。

孩子却害怕了,抱住年迈的张婆不放。张婆泪雨滂沱地说:“傻孩子,这是你娘!是你亲娘啊!”

郑素娥摸着被张婆推到眼前的孩子,眼泪也不停地流下。

乐善看了动容,忍不住道:“儿媳杀了她亲子,她不怨恨反来探她,好生奇怪。”

好德盯着素娥长发披散下露出的姣好面容,只是若有所思。

监狱拐角,杜仰熙对沈慧照说:

“前两回,死囚阿郑在公堂上一言不发,最终还是维持原判。此次案子移送开封,是她最后的求生机会。那咸平县令杨子高我已严审过,据他自陈,一旦死囚最终脱罪,原审官员便要反坐,以全罪论处,方才痛下毒手。他还口出狂言,说这是底下的惯例。其实……地方上时有酷吏,割舌或是将死囚毒哑,不准他们临刑喊冤,免得反复勘问陈奏。”

沈慧照压抑着怒意:“她反复喊冤,必有缘故,到堂上却不肯开口,除非叫她蒙冤之人,身份非同一般。”

杜仰熙颔首:“我也这么认为,只是她既哑了,又不识字,如何能够陈冤?”

那边,好德已领着张婆走了过来,张婆一看两个官员模样的人,马上拉着孩子跪下来,哭诉道:“大人,我们穷苦人家,度日为艰,儿子已去,再没了媳妇,一老一小也无活路,求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哪!”

沈慧照伸手去搀,好德和乐善也帮忙把人扶起来。

好德问:“张婆婆,谋杀亲夫,要判绞的。你儿子媳妇往日情分如何,杀夫却为何故?”

张婆掩面而泣:“媳妇进我张家七年,两人没红过一次脸,没拌过一回嘴。三年前的四月初八,老妇人去庙里烧香回来,儿子却叫人杀死了!”

当时,张婆牵着两岁的小孙女,高兴地拎着一罐浴佛水回家,门口却被邻居围起,推开众人一看,张悯胸中柴刀倒在血泊,郑素娥鬓发散乱、痴呆地坐在一旁。

张婆哭诉:“后来官差不由分说,捉了儿媳去抵命,老妇人诉冤无门哪!”

众人对视一眼,更是犯了难。

开封府二堂里,杜仰熙正与沈慧照共同分析案情,好德乐善也在一旁听着。

杜仰熙说:“张家四口,原靠张悯伐木烧炭与做短工维持生计。后来他在修缮屋顶时不幸摔碎腿骨,只能在家休养。郑素娥为了一家生计,才入汴京做了养娘。三年前四月初三的一天深夜,郑素娥突然还家,闭门不出。初八那天,丈夫张悯叫人用一把柴刀杀死。邻人报案以后,官差当场拿住了郑氏,公堂上她语无伦次,称自己害死丈夫,被判了杀夫重罪。

沈慧照敏锐地问:”养娘?她入汴京之后,在谁家做养娘?“

“据牙人徐二说,先是受雇于景福坊田家,不出一月,又转雇到果子巷刘家专事缝补、扫除,再往后徐二却说不清了。这两户人家我都提审过了,并不见异样。”

乐善插嘴道:“这样的女人我家也雇过!签的都是短契,长则半年,短则一月,多数连契都不用签。忙不过来的时候,只管雇来烧火煮饭、缝补打扫,一天百十文钱便好打发了!”

杜仰熙点头:“确实如此。沈大人是怀疑,这郑素娥深夜还家的缘由,与这桩杀人案有关?”

沈慧照反问:“你说她受雇于田家,为何不足一月便突然离开?”

杜仰熙失笑:“只因田家主母悍妒,眼里不大容人——”

他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住了口。

沈慧照沉吟:“这郑素娥容色姣好,不似粗鄙农妇,怕是惹祸的源头了。”

一直埋头沉思的好德突然抬头,不悦道:“官人这话好生没理,自古财色杀人利器,可这好财好色的又不是女人,无端怪她作甚?还望你主持公道,先把人怪起来了,可不是冤枉!”

沈慧照愕然。好德冷哼一声,扯起乐善就走。

沈慧照不慌不忙端起茶盏:“你为阿郑打抱不平,那你能叫她开口说话吗?”

好德回过头来,露出惊异表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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