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翠镯
第71章 翠镯
薛家草屋里,老仆端上茶水与两小碟果脯。
薛光打趣道:“难得今日休沐,不陪你那娇俏的小娘子出门踏青,却跑到老夫这儿来,我可没有好酒好菜款待你哟。不过这桃脯、李脯,却是我亲手做的,用的还是官家赏赐的御果,来,尝尝!”
沈慧照举起茶杯:“老师对静微悉心教导,关怀备至,今日以茶代酒,聊表学生敬意。”
说完,他先饮下一杯,放在桌上。
薛光笑容淡去:“你我名为师生,情同父子,有什么话不能直言,非要半吞半吐,遮遮掩掩?”
沈慧照换了称呼:“恕下官直言不讳。敢问薛大人,若汴京城内有一衙内,托庇父荫,为非作歹,该不该拿问?”
“他做了什么?”
“强占婢女阿郑,杀死她的丈夫。为将杀人大罪嫁祸于人,更唆使咸平县令强割阿郑的舌头,其行止顽赖不堪,荒淫残忍,十恶不赦,世间罕见!”
“沈大人,你知道老夫这一生,办了多少桩案子?”
沈慧照一愣。
“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就不能用这份功绩去换那一条命吗?”
沈慧照从袖中取出了那卷书,放在薛光的面前:“难断的从来不是案子,而是人心。昨夜,我一直在想这句话。既然立法之时已参照了人情世理,那律法之外的人情便是私情、是私欲。私情不断,冤案难清,私欲不除,冤狱难平。对法外之情、法外之理,凡断狱之人,不可退让分毫,请薛大人见谅!”
慧照再施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老仆上前禀报:“大人,郎君他还闹着要出去——”
薛光面色剧变,猛地一抬手,将桌上的书打落在地。老仆悚然一惊。
“他这是在逼我!”
老仆哑声道:“大人,您是有法儿保全郎君的呀!”
薛光在心里说:“是啊,我可以保全他,但同我苦心经营数十年的清名比起来,子嗣又算得了什么!”
监狱里,隔着牢门,好德逼问郑素娥:“你知道那个人是谁的,是不是。”
郑素娥低下头,一语不发。
好德继续说:“那天你不是看到沈大人来了害怕,你是看见了大理寺卿薛光。你怕他,或许在那个宅子里,你曾经见过他,知道他是个大官,所以你不敢喊冤,不能喊冤。”
郑素娥心惊。
很久之前,郑素娥在院子里与另一婢女擦洗廊柱,薛光怒气冲冲过来,劈手给了迎上来的薛嗣祖一记耳光:“谁准你在此置下私宅的!”
薛嗣子恐失了颜面,忙将父亲扯走,郑素娥这才抬起头来……
乐善听了好德的话,不禁满面震惊:“原来如此,天哪!”
好德望着郑素娥的眼睛,笃定道:“你的牙齿,不是问刑时被严刑逼供,而是在反抗别人施暴时,叫他生生打落的。”
郑素娥听了好德的话,泪水汹涌而出,她猛然呜咽出声,捂住了自己的脸。
好德掷地有声:“我知道,你不信那些当官的,可是我家官人,同那些不是一样人。若你肯信我,也请你相信他!”
她从监狱里出来,匆匆赶到二堂,沈慧照果然已坐在堂上。
好德忍不住道:“三哥,我拿住凶嫌的证了!”
沈慧照说:“我听青石说过了,你做得很好。”
好德试探:“你真的去了薛家。”
沈慧照点头。好德不可思议,跺脚道:“你告诉他了?三哥,那是薛大人的独子,换作是我,还不放人逃走?”
“他是大宋的大理寺卿,明慎所职,不能知法犯法。”
好德一下子泄了气,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正因为薛大人通晓律法,坏起来才遗祸无穷!”
沈慧照一怔。这时,青石入内禀报:“大人,薛大人带了薛嗣祖前来投案。”
好德陡然睁大了眼。沈慧照端起官帽戴上,起身道:“升堂。”
监狱里,光线幽暗。
囚室内,一个人盘腿靠墙而坐,面容平静,似是睡着了,然而他的嘴角,却流下一抹血迹。他正是咸平县令。
衙役走来开门,喊道:“杨子高,大人召你上堂了!”
开封府大堂里,沈慧照一拍惊堂木:“郑素娥,你可看清楚了,这堂下站的四人,哪一个是杀死你丈夫的元凶?”
郑素娥抬起头,目光在四个青年男子的身上掠过,猛然抬起手,指向了中间的薛嗣祖,呜呜出声。
沈慧照点头:“你三人退下吧。”
三人行礼,退下。
薛嗣祖愤怒地大喊:“大胆犯妇,素昧平生却来冤我,你以为这样就能脱罪吗!”
郑素娥充满仇恨地瞪着他,像是要将他身上活活咬下一块肉来。
沈慧照开口:“三年前的三月十六,郑素娥入你在踊路街的宅院为养娘,你觊觎她的美色,时常调笑骚扰,郑氏秉性贞洁,坚拒不从。四月初三,郑氏为避欺凌强辱,独自逃回家中。你若不再纠缠,也算迷途知返。可你却心生恶念,尾随她而去。初八佛诞正日,张婆离家烧香,你再次闯入张家欲行不轨。郑氏不从,你凶性大发,打断她一颗牙齿。间壁养伤的张悯听见惨呼,携柴刀入屋欲救其妻,你纠结两个仆役,残忍地将他杀死!”
薛嗣祖微微一笑:“沈大人所言,不过是些无端揣测,敢问证见何在?”
沈慧照下令:“提人犯王鸿、韩能。”
两个男仆被押了上来,跪倒在地上。
薛嗣祖冷冷扫视这二人,面上不见丝毫慌乱。
“王鸿、韩能是你家中下人,二人都已招供。你不会说,同他们也素不相识吧?”
薛嗣祖笑道:“大人,这两个确系我家下人,可他二人数日前偷盗银器,叫我一顿大棒赶了出去,分明怀恨在心,砌词污蔑。”
两人急了:“郎君好不亏心,我们同那姓张的无冤无仇,杀他作甚!”
“大人,银器全是他送小的,只为掩口之费啊!”
薛嗣祖不屑道:“那银器是我母亲的爱物,岂会私自赠人?大人若是不信,去他家里一搜便知。哦,当时我还报了官的,只是这小案子,恐污大人之耳。”
沈慧照朗声道:“据你所言,此二人因偷盗银器而嫁祸旧主,那咸平县令又为何割了郑氏的舌头!来人,带咸平县令杨子高!”
班头匆匆入内,低声禀报:“大人,那杨子高在狱中暴毙了。”
沈慧照瞬间沉下脸来。
薛嗣祖瞧见,笑道:“大人,除这两个背主的杂役,无有其他证见的话……今日太学里要讲经义,小生只好向大人告个罪,先行一步了。”
他深深施了一礼,再抬起头,难掩得意地看向沈慧照。
开封府二堂里,薛光坐在堂上,好德从青石手里接过茶盏,亲自为他上茶。
薛光微笑颔首,情绪纹丝不露。
好德心中忿忿不平,敢怒而不敢言。
大堂里,薛嗣祖自鸣得意,原本一直垂头静听的郑素娥突然暴起,扑上去抓住薛嗣祖的右手,一口咬了下去。
薛嗣祖惨叫连连,半天甩脱不得。衙役们作势帮忙,口里唤着“拉开!快拉开”,实则一拥而上,按住他的手脚,不叫他挣扎。
沈慧照冷眼旁观,直到火候到了,才轻咳一声,衙役拦下了郑素娥。
薛嗣祖手上被咬下一块肉来,鲜血淋漓,顿时暴怒不已:“你这杀夫的贱人,理应千刀万剐,哎呀,痛杀我了!”
沈慧照严厉道:“郑氏供称他行凶之时,右肩留下咬伤,来人,剥去他的衣衫!”
衙役们一齐涌了上去,薛嗣祖惊骇不已:“你们、你们干什么!沈慧照,我父待你亲如子侄,你却忘恩负义,你狼心狗肺!放开我!”
下一刻,薛嗣祖上身最后的内袍也被强行扯开,露出右肩深可见骨的疤痕。
衙役死死按住垂死挣扎的薛嗣祖,仵作上前,核对薛嗣祖右肩和右手上的两道齿痕。
仵作禀报:“大人,旧伤虽已结痂,但因深可见骨,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咬疤。经核验,新旧两处咬痕形状相若,断齿位也都在同一处!”
沈慧照一拍惊堂木:“大胆薛嗣祖,口口声声不识得郑素娥,她如何知道你右肩有咬痕,再不认罪,当堂杖死!”
薛嗣祖终于明白过来,露出恐惧的神色,下意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沈慧照回到二堂,与薛光面对面时,他一言不发,深深向薛光行了一礼。
薛光淡笑着点点头,亦一言不发,大步走了出去。
沈慧照注视着薛光离去的背影,只觉对方素来挺直的脊梁一下子弯了下去,心头一阵痛苦涌现。
好德低声说:“三哥,薛嗣祖的所作所为,薛大人当真毫不知情么?”
沈慧照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郊外路上,好德亲自来为郑素娥送行。
郑素娥张口欲言,止住,突然拉住幼小的孩子,俯身向好德叩头。
好德忙道:“不必不必,快起来!起来!”
她悄悄褪下手腕上一对翠镯子,硬塞到郑素娥的手心里:“回去好好过日子。”
郑素娥含泪点头,一手扶住颤颤巍巍的张婆,一手牵住孩子上了牛车。
青石吩咐衙役:“平安护送还乡,再回来复命。”
衙役称是,跳上车,车夫扬鞭,牛车离去。
好德忍不住擦眼泪。一直站在远处的沈慧照这才走到她身边,微笑道:“救了人,为什么哭?”
好德眼泪越擦越多:“不知道。”
沈慧照看看好德光溜溜的手腕,安慰她说:“凡受了冤的,朝廷会优加抚恤,偿以钱帛,他们还乡后,日子会好过许多。”
好德很凶地回答:“可我就是想哭。”
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脸埋进去,哭得更凶了,沈慧照笑了,轻轻抚摸过她的头发:“那你就哭一会儿,待会儿敷一敷眼睛。说好了带你出来踏青,你要红着眼回去,太夫人指不定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好德破涕为笑,索性两只手耍赖地抱住他的腰,想在他怀里多靠一会儿。
沈慧照察觉到了,一拍好德的脑袋:“好啦,回去吧!”
说完,他放开了好德,转身就走。
好德不满:“啊,这就完啦?也不多宽慰人家两句。等等,太夫人不是让你陪我踏青嘛!”
“我让你自己选,你选了来送行。”
好德亦步亦趋,不依不饶:“可是……可是……那吃了茶饭再回去,给我买羊头签吧,好不好?好不好嘛!”
沈慧照低头笑着,加快了脚步。
第二天,沈慧照独自乘轿出行。
经过街道时,沈慧照掀开帘子,看见了不远处的珠宝铺,眼前闪过好德送出手镯的那一幕,他突然出声道:“停轿。”
青石忙吩咐停轿,问道:“大人,怎么了?”
沈慧照直接下了轿,走进了珠宝铺,青石连忙跟上。
柜台前,沈慧照的手从一众珠宝上掠过,发现了一枚刻着鸳鸯的镂雕玉环绶。
掌柜忙讨好道:“您好眼光,这玉环绶雕工上乘,那鸳鸯同心的意头更好,买去赠
与娘子,没有不心爱的。”
沈慧照手顿了一下,还是选中了一对通体碧绿的手镯:“这个包起来。”
掌柜喜道:“是是是!”
不知为什么,沈慧照的目光又回到那枚玉环绶上,迟迟移不开视线。
青石看到沈慧照给女人挑礼物,眼睛都快从眼眶里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