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版无广】第11章 城市里的月光照盐场
【正版无广】第11章 城市里的月光照盐场
周远母亲攥着印有“永辉超市”字样的塑料袋走下渡轮时,第一波海风掀飞了她的遮阳帽。灰白交杂的发丝在咸涩空气里炸开,像团被吹散的蒲公英。她踉跄着去追滚落的帽子,踩断了两根高跟凉鞋的细带——那是五年前在县城夜市砍价买的,鞋跟贴着的防滑胶早被厂里消毒水泡得发白。林夏赤脚跃过礁石抓住帽檐的瞬间,母亲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在纺织车间追捕被风扇吹走的工帽,那时她的头发还乌黑浓密,能别住三枚钢夹不发散。
“阿姨当心青苔。”林夏递来的帽子里盛着半汪海水,浸湿的帽檐滴答着盐粒。母亲掏出手帕擦拭镜片,那是用车间废弃的棉纱边角料缝的,沾过机油的位置晕成团黄渍。透过重新清晰的镜片,她看见姑娘脚踝粘着片银鳞,在暮色里闪得像儿子童年珍藏的糖纸。
晒药场的昆布正渗出粘液,母亲捏着塑料袋不知该往哪搁。“放礁石凹槽里,潮水涨不上来。”林夏用贝壳划了个圈,母亲却突然掏出捆超市捆菜的红塑料绳:“拿这个固定,台风天都刮不走。”她打结的手势像在车间扎布匹,死结卡在贝壳纹路里,勒出道深深的凹痕。周远蹲下解开绳结时,瞥见母亲食指的顶针印——那是二十年缝纫机生涯烙下的戒痕。
晚餐的清蒸石斑在锅里翻着白眼,母亲掏出手机计时:“超市水产柜培训说,每500克蒸8分钟。”林夏用筷子戳开鱼鳃:“海鱼要看眼球凸度,跟您挑鲜肉按弹性差不多。”蒸汽熏糊了镜片,母亲摘下眼镜哈气擦拭,裂纹将林夏的脸割成三瓣。她忽然想起儿子六岁时打碎教室玻璃,自己赔给老师的蛤蜊油也裂着相似的纹路。
“刺要这么剔。”母亲用牙签挑出鱼骨,在餐巾纸上按长短排列,“小远五岁卡过喉,急诊费花了半月工资。”林夏注意到鱼刺摆成了纺织机的梭子形,最长的脊骨像车间悬垂的日光灯管。周远嚼着鱼尾沉默,喉结滚动的声音混进潮汐里。
月光泼在盐垛上时,母亲掏出包药店买的艾草贴。“贴后腰,我们保洁组都这么治风湿。”塑料包装在夜色里窸窣作响,林夏却递来个粗布缝的盐袋:“海盐吸潮快,您试试。”母亲摩挲着布料,指腹被苎麻纤维扎出红点——和儿子青春期穿破洞牛仔裤时,自己用厂里废布头补丁的手感一样糙。
阁楼木板在母亲翻身时吱呀作响,二十年夜班养成的生物钟让她在凌晨三点准时清醒。手机屏幕的蓝光里,她摸出纺织厂顺来的线头卷——这是给儿子补衬衫的。推门却见林夏正用尼龙线补渔网,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台高速运转的缝纫机。母亲突然蹲下,食指勾住网眼:“Z字走线更耐磨,我们缝牛仔布都这么锁边。”尼龙梭子在她手里打颤,线头歪成蚯蚓状。林夏握住她龟裂的手背,引着梭子穿过网眼:“渔网得留伸缩缝,跟您缝松紧带差不多。”潮声忽然变得很近,母亲腕上的塑料表带滑到尺骨,秒针跳动声混着心跳震耳欲聋。
晨雾未散时,母亲摸黑在晒场铺开带来的物件:超市赠品指甲剪、捆菜红绳、车间顺的钢夹。她将钢夹别在晾晒的紫菜上防鸟,却夹碎了两片脆生生的海苔。林夏蹲下身,手指抚过海苔裂口:“得用蛛网状晒架,跟您车间挂蕾丝料一个道理。”母亲鼻翼翕动,恍惚闻到纺织厂浆纱的糯米浆味——那气息竟与晒场的海腥莫名相似。
补网场的老渔民冲母亲喊:“周家嫂子,搭把手!”她捏着梭子不知所措,塑料袋在掌心皱成团。林夏突然抽走塑料袋,撕成条编进渔网:“当缓冲层,化纤厂排污管都这么防腐蚀。”母亲瞳孔倏地放大,想起车间主任训话时说:“咱们厂的塑料微粒,一百年都烂不完。”此刻这诅咒般的特质却在渔网里发着幽幽蓝光,像儿子电脑休眠时的呼吸灯。
渡轮鸣笛穿透浓雾时,母亲把千层底布鞋塞进林夏的渔网堆。鞋垫用超市促销传单糊成,特价鸡蛋的印花上压着张字条:「左脚垫三层,他打小右脚费鞋」。周远翻找母亲遗留的塑料袋,发现夹层缝着撕碎的家长会通知单——2003年6月那页被反复折叠,折痕处粘着粒褪色的金纽扣,背面刻着“XX纺织厂1998年度先进工作者”。
潮水漫过母亲在沙滩留下的高跟鞋印,林夏用渔网捞出只泡发的塑料瓶。瓶身印着模糊的“84消毒液”,商标旁画了个歪扭的爱心——那是周远七岁时用红药水涂的。母亲总把它摆在缝纫机旁,直到某天夜班打盹打翻瓶子,漂白水蚀花了儿子的涂鸦。此刻这瓶子在渔网里泛着珍珠母的光,仿佛二十年的消毒水与海盐终于达成和解。
月光再次泼洒时,母亲在渡轮甲板上摸到裤兜的异样。掏出来是枚晒干的鲎壳,壳底粘着张卷烟纸:「盐袋布料用消毒水煮过,不扎手了」。她突然笑出眼泪,缺牙的牙龈在月光下泛着粉。鲎壳边缘的锯齿状凸起硌着掌心,像儿子换牙期啃坏的塑料勺,也像自己这辈子再没机会缝制的嫁衣蕾丝边。
周远站在防波堤上,看母亲的身影被渡轮吞没。林夏忽然往他手心塞了团塑料绳:“你妈编的,说是能测湿度。”绳子用超市捆菜红绳与渔网线混编,浸过海水后绷紧如琴弦。潮声最盛时,那绳子在夜风里发出纺织车间的嗡鸣,恍惚间像是母亲哼着走调的《纺织姑娘》,在盐场与大海的褶皱里,织就一张温柔而绵密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