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妻从BJ医院里走了。三个月前,自从她和我一起离开高碑店这个温馨的家,就再也没有回过。送走了妻,今天我第一次一个人踏上回家的路。
女儿不让我回去,担心我一个人回去,太难受。可是我执意要回去,好像妻就在家里等着我了,我的心咚咚地跳。下午五点多,女儿去送孩子上课外辅导班了,我把随身带的衣服,放进妻每次进京经常背的黑黑的双挎包里,背在后背上,悄悄地走了。走后,才给女儿发了信息。这样女儿就拿我没有办法了。
走出太阳园这个BJ的女儿的家,我急切地奔向大钟寺公交站。大钟寺公交站就在大钟寺古钟博物馆的门口前。我不经意地望了一眼这个博物馆,记起第一次到太阳园来,妻就领着我到这里转了一圈,她说:这里女儿领我来过,我带你进去看一下吧。院子很静,没有人,我们俩在院子里转一圈,看了下这大钟寺的介绍,方知这大钟寺原名觉生寺,曾是皇家祈雨、举行佛事活动的重要场所,因寺内珍藏一口明永乐年间所铸巨大佛钟,故又俗称为大钟寺。然后她拉着我直接走进那个宽大的屋子里,看了看那个大佛钟和其它的钟,还亲手摸了摸。屋里除了工作人员外,没有别人,屋子很静,就更感到这大钟的神奇。这是她第一次带我走进这个博物馆,也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走进这个博物馆。后来女儿又带我和她在这个门前的饭店里吃过一顿饭。那是很奢侈的一顿饭。女儿把最好吃的爆鱼往我和她的跟前放。我大口地吃。她却吃得不多,把那些东西一个劲地往外孙女的盘里夹。女儿看她吃得少,就生气。看女儿生气,她就老老实实地吃。女儿从前带她到这儿吃过几次,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到这里吃饭的。
我和妻一起在大钟寺公交站回家,坐过多次车,知道要坐300外快,再去六里桥东998公交场站。就过了大钟寺博物馆,直奔300外快公交站。走到这儿,已经有很多的人在等车了。我也就老老实实地等。可是在这里,我总是看到妻的影子。她说:“你要先拿出公交卡来,一会车来了,上车要刷卡。”她说:“要记住车次是300外快,下次自己坐车的时候,别坐错。”她说:“你要记住回家的路。坐300外快,第一站是四通桥西,第二站是紫竹桥,第三站是航天桥,第四站是公主坟南,最后一站是六里桥北里,要在六里桥北里下车,千万不要坐过了,坐车时不要走神,走神就容易坐过了。”她说:“回京的时候,就不是300外快了。六里桥东公交场站下了车,往前走几十米,在那个墙角处拐弯,去六里桥东站。六里桥东站在BJ电力医院的对面。坐74路车,到花园北站下车。同站换乘368内,一直到大钟寺下车。记住了吗?自己来京的时候,别坐错了。”车来了,她总是在后面推着我,叫我先上。现在我看到300外快过来了,却没有人推我上车,再也听不到那些絮絮叨叨的嘱咐了。
坐上车,300外快这个时候一点也不快,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满街上都是车,车堵得很厉害。天很快就黑下来,车前像长龙一样的红灯。所有的车都像蜗牛似的向前爬。从前她和我一起回家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我会着急。她就说:“你向外面看一看,看看BJ的夜景。BJ的夜景多美啊。你看看夜景下的花,夜景下的树,夜景下的大楼,心情会好很多。”我向外看去,心里就像开了花一样美。这会儿,我听不到这样的絮叨,也没有心情去观赏夜景。只是觉得憋闷。但我还记住她的话:坐车不要走神,别坐过了站。可我总想到她,还是走神,直到听到报站的声音:六里桥北里到了!这才回过神来。我急忙刷卡,下车。下车时,我突然想到,那天我和她一起回家时,在这儿要下车的那个年近九十的老太太,手哆哆嗦嗦的,在吐痰,她把痰吐进自己随身带的卫生纸里,包好,再装进自己的提包里。妻说:过去扶人家一下,别让她摔倒。我过去扶她下了车。等那个老人走了,妻说:可怜啊,她可能没有儿女吧。我想,这个老人应该活不多长时间了。哪会想到今天那个老人应该还在世,我的亲爱的妻却走了。
我知道,下了车应该爬上这个六里桥,我和妻多少次在这里上过这个桥。每次上这个桥,妻都叫我在头里走,她看着我走。上了这个桥,她提醒我,向左拐,走到桥的中间,她都会叫我停一停,在大桥上再看下BJ的夜景。站在大桥上看BJ的夜景,是真的美:车灯红的绿的,各自一条线,向着相反的方向,好是壮观。路边那高高的大楼,路边的树和花草,也在车灯下显得异常辉煌和美丽。有时候我会看傻了眼。妻说:走吧,别看了。她总把我看成一个孩子,走到桥的东头,还要提醒我向右拐,下桥。现在我走在这桥的中间,再看一眼这夜景,却觉得一阵心酸。走下这个桥,眼里竟然含着泪。
下了这个桥,我知道是往前走,可是走到莲花池南路,我却忘记了是穿过这个莲花池南路,走前面的路,还是沿着这个莲花池南路一直向东。突然想起和妻一起回家的时候,妻说过的话:“你要记着,向东一直通六里桥东998公交场站的路,是水口子街,要走这个路口。要记住,这儿有一个标志:通用健康大厦。你看这个大厦很特殊,圆柱形的,绿色的,又这么高大。记住了吗?记住它,自己回家的时候,就不会走错。”我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个高高的圆柱形的大厦了,我向着那个大厦的街道奔过去,快步向东,走向六里桥东998公交场站。
六里桥东998公交场站有一个公厕,在这个公厕前,我又看到妻的影子。他说:“你解不解手,上车前解一解手吧。”那时,我和她一起回家,都要在这里解一解手,她先方便完,站在厕所外面等我,我先方便完,站在厕所外面等她。她等我的次数多。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她背着那个灰色小挎包,早就站在那里,倚着路边的拦杆,望着远方,静静地等着我。这次我和从前一样,不例外地进到卫生间解了下手。出来时习惯地寻找着她的身影,却再也找不到了。我抹了一把泪,爬上了通往高碑店的998路车。
“刷卡!刷卡!”司机大声地提醒着。太难受了,竟然忘记刷卡。刷完卡,找到自己的座位。平时回家的时候,妻是和我坐在一起的。现在坐在车上,我似乎还能听到她和我说话。她说:“上了高速,车就跑得快了。”她说:“前面是赵辛店收费站了。过了赵辛店收费站,还有50分钟就到家了。”她说:“出了BJ市,过了市外的一个个大桥,还有40分钟就到家了。”她说:“到了涿州,就快到家了。”她说:“快到高碑店了。看到前面的那些大楼了吗,那就是高碑店,咱就要到家了。看到那个最亮的地方了吗?那就是咱的家。”可是我前看看,后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却找不到了她的影子。平时下车时,她也总是提醒我:“不要忘了东西。”这次,她却不再提醒我了。“高碑店998路终点站到了,请承客下车,下车不要着急,注意安全!”现在只能听到公交车这样报站的提醒了。我急切地下车。
下了车,我竟然没有找到高碑店市内通向家的车。我有高碑店市内坐车的老年卡,这是妻和我去BJ住院前买好的,只用过一次。这市内公交卡妻也仅用过几次。平时我和她去BJ时,总是让她骑着一辆自行车去高碑店998公交站,我在后面跟着跑。到了高碑店998公交站,把车子放到站门前。回来的时候,下车的地方和高碑店998公交站门口有五六百米的距离,我让妻在前面等。她不等,说要自己头里走。我自己跑着去骑自行车,再追她。快到半路,我远远的,就看到了她的身影:她,在后背上,背着那个黑黑的挎包,挺着笔直的腰,迈着大步,往前走。她走得很快。我弯腰弓背,加快蹬车的速度,追上她,大声地说:你骑上,包给我,我在后面走。她说,你骑着走吧。我说,你骑,我在后面追,一步也落不下。她就骑上。我就背起背包,像个小狗似的跟着她跑。回到家的时候,我真的一步也没有落下。平时她一个人去BJ,回来时,我就去高碑店下车的地方去接她,也是让她骑着车子,我在后面跑。她最后一次自己从BJ回来,我去接她,快到小区时,她突然说走不动了,叫我帮她推着车子。她最后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我和妻是坐公交车到车站的,没有自行车。现在回家没有找到公交车,也没有自行车,天太黑,看不清路,我就导航一步步向家走。平时这段路回家没有导过航,都是跟着她那样跑,不会错。现在导航,却发现不是那条路了。我很郁闷,知道走了一条较远的路,可也总算找到家了。快到家门的时候,我突然摸了下后背:坏了,包丢了,丢到从BJ通高碑店的998公交车上了。和妻在一起,每次下车她都要提醒不要丢了东西,今天第一次不和她在一起,我竟然就丢了包。我真是没有用。摸摸衣兜,手机、身份证、公交卡、医疗卡等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想想那包里也就只有几件衣服和一个充电宝,再说,司机也肯定会给存放起来,也就不再着急。就走到自己小区的门前一个饭店,吃了点东西,急急地奔向那个温馨的家。
打开家门,拉开电灯,我想先把电视、电脑都打开,却发现上不了网,电视不能用,电脑也不能用。怀疑是欠费了。这网费平时都是妻交的。我不知道手机能不能交费。打开自己的手机,找到微信,找到服务,找到生活缴费,就看到有个电视缴费的地方,这里有我的名字,有个号,以为缴了就能上网了。摁了下,微信缴了50元,又发现缴错了,缴到景县老家的那个老房子的号上了。那老房子已经卖了很长时间了,人家也不用那个号。打电话问了问景县电视台,能不能退,景县电视台说,不能,得把原来那号的机顶盒拿过去才能退。机顶盒卖房时早都给了人家,咱到哪里去要那个盒呀。50元钱就这样丢了。心想,要是有妻在,哪会出现这么低级的错误。心里好难受,又在屋里转了一圈,看看这么宽畅,装修的这么漂亮的楼房,一切的家具都是现代化的,我们还在这个屋子里,养了这么多鲜艳夺目的花。妻每次回来的时候,看着这么阔气的屋子,看着这么漂亮的花,都笑得很开心。一进屋,她就打扫屋子,地擦了一遍又一遍,花也浇了一次又次。再叫我去洗澡,她也去洗澡。帮我把身子搓了又搓,擦了又擦。洗完澡,不管我原来的衣服脏不脏,都要叫我换下来,她自己也把衣服换下来,都穿上一身她平时已经洗好的衣服。再打上一锅水,放上一把艾草,烧开,倒进洗脚盆里,她一盆,我一盆。我们一起坐在舒舒服服的沙发上,吃着水果,嗑着瓜子,喝着茶水,看电视,玩手机。可是亲爱的妻只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应该说,这一年多,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女儿那里,给女儿买菜、做饭、接送孩子,只有公休日,才回来。现在,我看到这些花都已经干枯了,打了一盆盆水,浇了一遍,又感觉到妻应该在卧室里等着我了,就跑进卧室,打开所有的电灯。明亮的电灯下,宽大的屋子,空荡荡的。我爬到床上,抱着妻的被褥,想哭,没有泪,只是望着天花板,呆呆地坐了半个小时。然后,躺下来,却一夜无眠。
刘宪华写于2025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