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极其专注,稳定得没有丝毫颤抖,每一次擦拭都沿着相同的轨迹,仿佛不是在保养兵器,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剑身反射着城头黯淡的光线,在他沉静如水的眼眸中投下两点冰冷的寒星。
“探马来报,”
他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南阳郡方面,因张绣将军旧部安置事宜,似有些许流言骚动滋生,人心浮动,恐生不测之变故。”
贾诩仿佛凝固的背影微微一动。
那瞬间,他浑浊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芒,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扰时倏然睁开的竖瞳。
方才那丝烦躁与无聊如同被一阵无形的风瞬间吹散,那个算无遗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毒士”贾诩又回到了这副躯壳之中。
“什么?”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老迈却不容置疑的从容。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轻轻捻着自己下颌那几缕稀疏、灰白的胡须,动作缓慢而富有韵律,像是在拨弄无形的琴弦。
“哦?南阳……”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调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张佑维起家的龙兴之地啊。”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陈到,投向了更北方的某个所在。
“也罢,”
他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整日困守在这令人气闷的戈阳城,筋骨都快要锈住了。叔至,”
他语气转为清晰果断,
“点齐五百轻骑,备好五日干粮。你我,”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瞥了一眼城楼下某个火红色的身影,
“带上吕家那位一点就炸的小姐,去南阳巡狩一番。权当……”
他顿了顿,尾音带着一丝玩味,
“故地重游,顺道……安抚人心。”
陈到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或表情,只是将擦拭好的“雪鹄”铮然一声归入鞘中,声音清脆短促,如同他此刻的回应:“诺。”随即转身,步伐稳健而迅捷地消失在下城的阶梯转角。
贾诩独自留在城头,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去南阳是真,巡狩安抚?那不过是糊弄人的幌子。
寻个由头离开这座令人憋闷得快要窒息的戈阳城,远离那些琐碎无趣的军务,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顺便……
看看这趟故地之旅,能不能再为自己寻些意料之外的“乐趣”,这才是他心底真正的盘算。
一丝微不可查的、属于猎手般的期待,在他眼底悄然升起。
片刻之后,戈阳城沉重的北门在沉闷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推开。
“还在生气?守仁可是怕你在白门楼憋出问题来。”
五百精悍的轻骑兵鱼贯而出,马蹄踏在冰冷的夯土地面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嗒嗒”声,扬起一片细小的尘埃。
贾诩身披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布袍,外面随意罩着一件软甲,骑在一匹其貌不扬的黄骠马上,神态悠闲,仿佛出游的闲散文士。
“……”
陈到紧跟在他侧后方半步,一身洗得发白的精炼皮甲,腰悬佩剑,目光如同警觉的鹰隼,不断扫视着道路两侧和远方起伏的地平线。
他的坐骑是一匹毛色乌黑、四蹄踏雪的健驹,与他沉静的气质相得益彰。而吕玲绮,则远远地缀在队伍的最后方。
她一身火红的戎装,在灰暗萧瑟的秋景中鲜艳得如同燃烧的烈焰,又像是一团被强行压抑、随时准备喷发的熔岩。
“不说话就算了,也清净。”
她跨坐在一匹同样神骏非凡的枣红马背上,紧握着缰绳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张原本明艳娇俏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寒霜,紧抿的嘴唇勾勒出倔强不屈的线条。
那双杏眼深处,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戾气,以及更深沉的、如同迷雾般挥之不去的迷茫与痛苦。
这一路南征,死在这对戟下的亡魂不知凡几。
那股源自骨子里的疯狂,那种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只求杀敌泄愤的冲阵气势,即便是陈到这等久历沙场、心如铁石的老将,每每回想起也暗自心惊。
“唉。”
贾诩更是数次被她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自杀式的单骑冲阵打乱部署,虽凭借其鬼神莫测的机变,总能将这种混乱因势利导,巧妙地转化为制胜的战机,但其中的惊险与棘手,也只有他自己心中明了。
队伍沿着官道一路向北。深秋的豫南平原,视野开阔却满目荒凉。
枯萎的野草在寒风中伏倒,裸露出黑褐色的泥土。
“嘎嘎嘎嘎。”
偶尔可见一两株孤零零的老树,枝桠虬结扭曲,指向阴霾的天空,如同垂死者伸出的绝望手臂。寒鸦的啼叫划过寂静的原野,更添几分凄惶。
官兵们大多沉默着,只有盔甲和武器的轻微碰撞声、马蹄踏碎石子的脆响以及战马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吕玲绮仍旧游离在队伍边缘,火红的身影在灰黄色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独而刺眼。
行至日头偏西,队伍抵达了宽阔的育水河畔。
“差不多了。”
时值黄昏,残阳如血,将西边天际的云层染得一片猩红,那血色倒映在奔腾不息的河面上,仿佛整条育水都被煮沸的鲜血浸透,闪烁着令人心悸的诡异光芒。
河风吹过,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刺骨的寒意,卷起岸边枯黄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呜咽。
贾诩勒住马缰,目光扫过略显疲惫的士卒和马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队伍,
“就地休整半个时辰,饮马,进食。”
命令下达,训练有素的骑兵们迅速而有序地散开,各自寻地歇息、照料马匹。斥候则自发地向外围游弋警戒。
贾诩踱步到河边,在离汹涌河水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背负着双手,深青色的袍摆在河风中微微拂动,目光深沉地凝视着脚下奔流不息的红褐色河水。
“对了,”
浑浊的眼底映照着夕阳的血色和浪花的碎影,看不出任何情绪。
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不远处那个孤立的火红身影耳中,
“吕姑娘,可知此河,有何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