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端起酒杯,并未饮,只是凝视着杯中晃动的光影,语气陡然转沉,带着刻骨的悲凉,
“然,不过十数年间,黄巾乱起,董卓祸京,群雄割据……那三千太学门生,风流云散!
一半,化作了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流寇;
另一半,则成了袁本初、袁公路门下车水马龙、锦上添花的清客!
圣贤书?济民道?在饥馑与刀锋面前,不过一纸空文,几声哀叹。士道崩摧,竟至于斯!”
最后一句,满是沉痛与无力。
陈洛静静听着,感受着这位老名士话语中那沉重的时代悲音。
他亦端起陈珪为他斟满的酒杯,却没有饮。
人儿目光越过陈珪花白的鬓发,透过半开的轩窗,投向那墨色苍穹之上几点寒星。
“都说要以汉室为尊,到头来都化作鸟兽散去!大汉天下,怎能亡于我辈之手!”
星光微弱,却固执地刺破深沉夜幕。
许久,他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两位代表着徐州乃至天下士人缩影的陈氏父子,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心,清晰地响起:
“汉瑜公,元龙先生。洛深信,乱世终有尽时。”
他停顿片刻,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凿刻:
“终有一日,我要让兵有法——不扰民,不嗜杀,护境安民,明赏罚,知进退!”
“让民有田——耕者有其地,居者有其屋,仓廪实而知荣辱!”
“让士有言——胸有韬略,口有诤言,上可达天听,下可安黎庶,而非藏于深山,或沦为权贵附庸!”
最后,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棋局,穿透了乱世的迷雾,看到了一个遥远而必须抵达的彼岸:
“更要让……主有心!主君之心,当系于社稷苍生,而非一己之私欲!此心若明,天下可定!”
精舍内,落针可闻。唯有兽炭燃烧的毕剥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陈珪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杯中酒液微微荡漾,映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陈登更是彻底僵住,那枚悬空的白子,终是“嗒”一声轻响,失手落回棋奁之中。
这番话,已非战略,而是重塑乾坤的宏图!
其气魄之雄,立意之奇,远超他们平生所闻!
“将……军……”
酒残,夜阑。
棋局未终,却已无人再落子。
陈洛欲要起身告辞,陈登也准备亲自送至精舍门外。
“将军且慢,老夫这里还有一物相赠,你且稍等片刻,我令登儿去取。”
陈登立于阶前,虽有些疑惑,但也并不多言,便被父亲拉去一旁。
沉吟片刻,直到陈珪苍老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元龙,如何看?”
陈登缓缓转身,脸上再无半分闲适温雅,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断。
他走回父亲身边,目光扫过棋盘上那开局星位、中盘尖冲、收官大飞的黑子,又看向陈洛方才落座的位置,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
“父亲……此人,胸藏丘壑,志吞寰宇。其器量格局,非池中之物。
若久困于小沛……恐非刘玄德之福,亦非徐州之福。”
言下之意,此人若不得大用,必生变故,或为刘备招祸,或自身另起炉灶,终非小沛所能容。
陈珪没有立刻回答。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棋盘上那枚孤悬于星位的黑子,又掠过那几着凌厉的尖冲与深远的大飞。
烛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忧虑,更有一种看到惊世璞玉的激赏。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紧闭的门扉,仿佛追随着那消失在寒夜中的身影,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带着洞悉天机的沧桑与一种近乎宿命的肯定:
“……然,此等人物,亦不可弃于此世。此世若弃之,则此世……无望矣。”
烛影摇红,精舍内暖意犹存,残酒半温,棋枰上星罗棋布的黑白子凝固着方才的惊涛暗涌。
陈洛饮尽杯中最后一滴残酒,也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说要取物,却迟迟立于原地不动,于是乎向不远处的陈珪、陈登拱手,
“夜深雪寒,洛不便久扰,就此告辞。”
他玄色棉袍拂过席垫,带起一丝檀香余韵。
“陈公子,请留步。”
陈珪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冰封的湖面,瞬间定住了陈洛已转过半边的身形——
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回身,只见陈珪咳嗽后坐下,银须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却穿透暖意,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静与郑重,直直看向陈洛。
“公子可知,”
陈珪的声音徐缓,如同展开一幅尘封的画卷,
“昔年孙伯符横扫江东,气吞万里如虎,曾与老夫于广陵一晤。
彼时少年意气,言谈间尽是裂土封疆、逐鹿天下之意。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他微微一顿,目光在陈洛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对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象,
“今夜与公子手谈对坐,听君‘为命立主’、‘活得清白’之论,观君棋路,星位开疆,尖冲破局,大飞谋远……老朽年迈,本不该轻言断人前程,然……”
陈珪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中跳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老朽观公子,绝非止步于斩将夺旗之猛将!此身此志,当有吞吐风云之格局!小沛池浅,焉能久困真龙?”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陈登眉头微蹙,看向父亲的目光带上了不解。
陈洛心中亦是一凛,静待下文。
陈珪的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
“刘使君仁德,天下共知。
然其根基,漂泊如萍。
徐州四战之地,吕布如虎在榻,曹操如鹰在空,袁术如豺在野。
使君纵有关张之勇,公子之智,若……”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缓,却更显沉重,
“若终无一块可深耕、可生聚、可养士民之根本,纵有冲天之志,亦不过……
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为滔滔浊浪所噬。
此非仅使君之忧,更是徐州百万生灵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