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拈起一枚黑子,凝视棋局片刻,落于一子,封住白棋一角扩张之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猛虎在侧,当修爪牙,固篱墙,结善缘于四野。
兵不在多,贵在精;
地不在广,贵在人心。
使君仁声播于流民,此乃根本。然……”
他顿了顿,黑子再次落下,竟是一着尖冲,直刺白棋腹地,
“示弱太甚,反招觊觎。刚柔并济,方是存身之道。”
此棋刚猛凌厉,与他方才沉稳布局形成鲜明反差。
陈珪一直静观棋局,此刻端起面前温热的酒盏,轻啜一口,目光从棋枰移向陈洛,深邃如古井,
“守仁将军所见透彻。然,老朽尚有一问,关乎根本。”
他放下酒盏,声音沉缓,却重若千钧,
“以将军观之,刘玄德其人……可托天下乎?”
可托天下?
好,好一个问题!
精舍内一时寂静,唯余炭火毕剥。
窗棂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暮色吞没。
“……”
陈登亦停下落子,凝神屏息,等待陈洛的回答。
此问,直指核心,亦是陈氏父子此番邀约的真正用意。
陈洛的目光并未立刻从棋枰上移开。他指尖捻着一枚黑子,感受着玉石的温凉。
刘备温厚仁德的面容在脑海中闪过,草鞋的粗粝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我明白了。”
良久,他才缓缓抬首,迎上陈珪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冷静与穿透力:
“汉瑜公此问,重逾泰山。然洛以为……”
他微微一顿,黑子落下,并非救急,也非强攻,而是一着看似平淡、实则深远的大飞,隐隐指向中腹广阔天地,
“玄德公之志,在匡扶汉室,其德在仁,其能在聚人。
此乃成事之基。然,天下汹汹,非仅凭一腔仁德热血可定。
能否‘成事’,登临九五,需看时势,看机缘,看对手,非人力可尽算。”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锋出鞘,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但,玄德公必能‘成局’!以其仁厚为磁石,以其坚韧为砥柱,以其身边汇聚之忠勇智谋之士——”
遂目光扫过陈登陈珪,将棋子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为经纬,足以在此乱世之中,织就一方有别于暴虐、有别于僭越的‘局’!
此局,或不能囊括四海,但足以庇护一方,存续火种,昭示另一种可能——一种不靠屠戮与诡诈,亦可立足、亦可图强的可能!”
“成局……”
陈珪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精光闪烁,捻须的手指久久未动。
陈登更是心头剧震,看向陈洛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欣赏,更添了几分前所未有的郑重。
这“成事”与“成局”之辨,角度之奇,立意之高,远超寻常武夫乃至谋士的眼界!
“好一个‘成局’!”
陈登抚掌轻叹,随即却又抛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白子重重落下,带着逼问之势,
“然将军可知,此局之中,无论士人抑或兵卒,终究不过棋子?
乱世滔滔,士人清名难保,或死于非命,或委身事贼;兵卒冲锋陷阵,血染黄沙,不过为将帅博取功名!
纵使将军练就精兵三百,换一方主君,也不过是……换一个主家卖命罢了!此局,于士于兵,何异?”
话中隐含着对乱世宿命的悲凉与质疑。
他只是一愣,但目光并未闪躲,没想到如今反倒成了两面夹击之势,自己如今也得舌战群儒了。
陈洛闻言,并未立刻反驳。
他提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温酒,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瓷杯中微微晃漾。
他举杯,目光沉静地扫过陈登略带激愤的脸,再转向陈珪深邃的眼眸,最后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元龙先生此言,道尽乱世悲辛。”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然,洛生于行伍,起于微末,深知何为‘命如草芥’。
正因如此,我所求者,非为一己之功名,亦非为某主之霸业!”
他仰头,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一股暖流自喉间滚落,灼烧着胸臆。
他放下酒杯,目光如寒星般亮起,直视陈登,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不为主立命!
我练兵,我求存,我所行所为,皆是为‘命’立主!
为那些命如草芥的士卒,立一个值得效死、死得其所的主!
为那些辗转沟壑的黎庶,立一个能让他们活得下去、活得安稳的主!
为那些尚存清节、不愿同流合污的士人,立一个能容其言、用其才的主!”
他身体微微前倾,气势如山岳倾压,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人,不能只求死得一个‘体面’!更要争一个活得‘清白’!
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乱世里待宰的牲口,也不是权贵手中冰冷的筹码!
这,便是我陈守仁心中之‘局’!”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精舍内回荡,震得烛火都仿佛摇曳了一下。
陈登怔在当场,手中拈着的白子悬在半空,竟忘了落下。
他素来自负才学,洞察人心,此刻却被陈洛这番直指本心、超越君臣名分的宏论深深震撼!
为命立主!
活得清白!
这已非寻常的忠君思想,而是一种近乎重塑世道的狂澜之志!
“好,好啊!”
陈珪一直静默如山,此刻终于有了动作。
他提起温在炭火旁的酒壶,亲自为陈洛空了的酒杯再次斟满。
“请将军再饮!我敬将军一盏!”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汩汩轻响。
他放下酒壶,苍老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追忆与沉重的沧桑:
“守仁将军此志,令老朽……汗颜,亦令老朽……追思。”
他缓缓道,
“当年,老朽年少游学洛阳。彼时,东汉太学,尚有门生三千。
鸿儒讲经,辩难锋起,何等气象!
谈笑有鸿儒,往来论天下,皆以为经世济民之道,尽在圣贤书中,尽在庙堂之上。”